早上六点闹钟准时响起,林霖坐起身,抬手捂着额角,掀开眼皮,视野里的一切都是异样的模糊。
他生病了。
脑神经一抽一抽地疼,林霖从床上下来,到客厅找到药箱,手指掰下药片,仰头就着温水一口咽下。
清晨的西林市已经陷入忙碌。
林霖靠在沙发上,额发凌乱,下颔线紧绷,线条顺着喉结一路没入宽大的衣领,缓了一会待脑中尖锐的刺痛消减,他从烟盒抽出一根,咬在没有半分血色的唇间,打亮火机贴近,烟雾立刻蜿蜒升腾。
抽烟有害健康,林霖知道,他对自己每天的烟量有控制,并尽可能从作息饮食上弥补这一份危害。
墙上的挂钟时刻不停走着,林霖抽完那根烟时,时间正好到六点二十分。
他从沙发上起来,到浴室洗漱,不适感仍在,但处于林霖的承受范围以内,他不打算请假。
选择着装时,他给自己添了一条围巾,晚秋的西林市温度不低,但多风,冷风卷起落叶奔向行人时,还是能感受到那一份寒意,勾得人鼻尖痒痒,打出个响亮的喷嚏来。
今天恰巧是个坏天气,软件预报了小雨,可外头的风也怪,平时一阵也就过去了,今天反倒缠缠绵绵,和着细密的雨丝,把柏油路打得冷湿,那些象征浪漫的金黄落叶也萎靡地黏作一团,踩上去就细细地响,像是怨叹这天气。
行人撑伞是没用的,风拐一拐就带着水汽扑到脸上,衣物的潮气得在室内呆上好一会才会散。
林霖一手撑着伞,冷白的皮肤与黑沉的伞柄有了对比,衬得五指和那半截从衣袖露出的腕如玉塑般养眼,他拉高围巾,把小半张脸埋了进去,抵御这雨。
等到进入公司,坐上工位,林霖才取下围巾,刚刚来的路上脸被捂出了热意,包括颈部的皮肤都泛着点不正常的红,他倒没有在意,接了杯水,照常处理文件。
对面乔伊注意到他的异常,靠过来,关切地询问,“林,你看起来好像很热,你是不是生病了?”
“还好,可能稍微有点,谢谢。”
林霖回了个礼貌的微笑,声音带着点哑。他的长相称不上优越,只一双眼睛可以说是漂亮,眸色偏灰,眼睫略长些,在眼尾压下一片阴影,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双十分温和,甚至有几分暧昧气息的眼。
“OK,如果有问题你就和我说。”乔伊退回去。
上午的时间林霖还算自如,偶尔昏沉用指关节压一压太阳穴也就缓过来了,不过到了中午,他的症状越来越明显,皮肤上的红不仅没消,还愈发滚烫,喝了四五杯水也止不住口干舌燥。
应该是发烧了。
林霖不是会为了资本家拼命的人,他不常生病,今天只是不想打破他一贯的行程,他找了西梅批假,对方立刻答应了,叮嘱他注意休息,如果明天依然不舒服,不用硬撑,假可以自动续上。
乔伊想送他,林霖委婉拒绝了,回到家,他又吃了三片药,双手轻微地颤,开始脱力。
想到今晚的到访者,他吐了口气,手背盖住潮湿发烫的眼。
或者它不会进来,或者它进来,自己被杀死,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想清楚这些,林霖平静下来,他走到卧室,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并设置了五个闹钟,确保他在怪物来访前醒来。
体温闷得滚烫,他喘着气,意识始终挣扎在混沌与清醒间,一点算不得安稳,第一个闹钟唤醒他时,额头才沁出了薄薄一层汗,浑身依然使不上劲,脖子像被碾过似的酸痛。
林霖坐在床沿,平而黑的眉皱起,点了一根烟,烟雾顺着气管进入,却猛然引起他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唇,咳到面色充血,青筋在脖颈乍起,像树的脉络。
许久,声音才渐渐低下去,看着脚边落了一地的烟灰,林霖取来工具打扫干净,接着拖着脚步到厨房,简单做了晚饭,即使胃里泛恶心,也强迫自己吃下去。
然后,是准备晚上的工具,他在浴室里铺好塑料垫,把钝掉的刀具磨过一遍,又进行了一些热身。
发烧的后遗症在慢慢消退,林霖的脑子清醒不少,其实他可以离开这间屋子,或者把门死死堵住,逃避是直接有效的方法。
可他记得那只眼睛,深蓝色的,饱含恶意的眼睛,他逃不掉的,从江杉敲响他的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不会更糟了,无非是死亡,那为什么不反抗,他要在这里等,等下一个怪物来。
九点二十分,门铃响起,像死亡的号角逼近。
林霖戴上手套,取出刀具,缓缓走向玄关,例行,他偏过头看向屏幕,先观察对方的形态。
这一眼让他很意外,甚于第一次看见怪物,屏幕出现的居然是一个正常人。
一件熨帖的深色大衣,肩膀的线条平直拉出又陡然划下,跟着手臂落入两个衣兜,男人立在门口,二十六七的年纪,内搭是件抵到下颔的针织衫,银灰的发柔顺,长到颧边,在灯光下泛着近似金属的色泽,眸是少见的深绿,如同名贵的祖母绿,面孔的锋利也因为这一份绿柔和了几分。
不过他的皮肤太苍白了,几乎到透明的程度,可以看见血管,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幽灵,吸血鬼,或者只在暗夜里出动,一句废话也不肯多说抬枪将人放倒,随后扬长而去的杀手。
林霖没有第一时间开门,对方还在摁门铃,不过比起之前他碰见的,男人的礼数很到位,他只按一下,并在间隔三分钟后才会按第二下,其余时间就是安静地等待。
林霖转了转手里的刀,如果男人是个人类,他不会开门,不过这个概率相当小,他摸出了怪物到来的规律,现在的时间不属于人类。
下一刻,门外的男人忽然抬头看向摄像头,隔着屏幕与他对视,男人的唇角微微一弯,勾出个腼腆的笑,眼也弯着,瞳孔却在瞬间展成诡异的竖瞳,如同游弋的蛇。
“你在看我吗,亲爱的。”它说。
林霖的动作一顿,他很早就发现怪物说话的口吻很怪异,过了两三天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恋人之间的话语。
但它们和人实在不太怎么相干,林霖除了淡淡的恶心,不会产生其他感受,今天的例外,它长得太像人了,反感之外,他还感到点冒犯。
他垂下眼,握紧手里的刀,伸手打开了门,直视它的脸,“请进吧。”他说。
怪物没有动,从打开门的瞬间,它的眼神便一直追着林霖,眸子里的绿深了一些,竖瞳略略放大。
“请进吧。”
林霖重复了一遍,语气很冷,身后的刀锋贴着衣服传来一点凉意,他同样打量着它,怪物不比他高多少,除了瞳孔的形状,其余看不出任何非人的特征。
“抱歉,不过,我们的冰箱似乎需要修理一下了。”怪物咬字清晰,一句话说得很慢,眼睛里盈满笑意。
林霖僵住,先前头脑胀痛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面无表情盯着它,手上的刀已经蠢蠢欲动。
他能感觉到面前的怪物和之前的所有都不相同,如果被它的外表欺骗,会死得很惨。
“我想,你又忘记我了。”
怪物忽然叹气,它弧度极小地偏过头,露出了类似惆怅的神情,浅浅的印在眉间,脸侧的肌肤透着病态。
“重新认识,好吗?”
它似乎很善于处理这种情况,片刻的伤心后,熟练从大衣口袋取出证件,“我的名字是布兰温.弗兰克林,是异常勘查局的警员。”
规范的证件上正如男人所言,写着他的职务,单位,一旁是照片,底下还盖了鲜红的印章。
异常勘查局,林霖脑子里转着这个名词,好像在思考,其实思维已经停住了。
好吧,他承认,现在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了。
林霖先是用了十秒改变认知,把男人的种属由怪物转向人类,接着他遇见第二个问题,男人貌似和“他”认识,并且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对他表示陌生的反应也并不意外,就好像“他”已经无数次遗忘过男人。
但奇怪的是,林霖没有在“他”的生活里找到男人存在的任何痕迹,这让男人的话显得错漏百出。
哪怕他们的确是恋人,林霖也不认为那个人是他,他的前半生清晰得要命,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可以把每一件事都默下来,写成一本又长又臭的自传。
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恋人,无论男女。
第三个问题,异常勘查局,从字面理解是处理异常的机构,他本以为自己遇见的事情很小众,大概率不会被任何一个人相信,因为哪怕是监控录像里也没有留下怪物的影子。
可现在,出现了一个机构,这个男人甚至知道他的冰箱出现了问题,林霖不得不严肃对待,他在思考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是会被当成保护对象,还是试验台上的小白鼠。
大约十秒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退后一步,把背后的刀放下,“你好,布兰温警官,你的眼睛…”
布兰温轻轻眨眼,像是电视换频,他的瞳孔重回人类范畴,“抱歉,职业习惯,这有利于我更好完成任务。”
“好的,我想你应该了解我的情况,需要我再讲述一遍吗?”林霖很快进入一个求助者的状态。
“是的,我已经了解情况,很抱歉,过去的一周我正在出差,无法使用通讯。”布兰温轻声道歉,他低下头,如同一位礼仪繁琐的旧贵族。
“它们还会再来吗?冰箱又要怎么处理?”林霖没有接他的话,只问了目前来说对他最重要的两件事。
如果它们能解决,这里或者原本的世界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它们不会再出现了。”布兰温摇头,发丝扫过他的脸,“冰箱需要处理,但我不能告诉你细节,林,这是保密的内容。”
“…好的。”
林霖点头,他还是比较这种交际模式,每个人都有他对应的社会身份,店家和顾客,教师和学生,不混杂其他的情感,先前布兰温讲过的那两句话他完全可以遗忘,他没有强烈的好奇心支持他去探索真相和秘密,只要他的生活不被改变。
“我可以进来吗?”布兰温问,他站在那儿,既不局促,也不急切,安静地等林霖的回复。
“当然,请进。”林霖侧过身,打算让人直接进来。
“或许我应该换一双鞋,事实上,我刚刚走过一条满是泥水的路,我不想弄脏你的地板,你不喜欢。”布兰温说。
林霖闻言,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后从鞋柜里取出备用的拖鞋,“我认为警官有特权,不过你想成为我的客人也是可以的。”
“谢谢。”
布兰温脱下鞋,把它们留在门外,跟着林霖来到厨房,看着对方打开冷冻层。
“我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但它的具体表现为我放进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林霖看向布兰温,后者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冰箱前,大衣落到地面,堆出褶皱。
布兰温伸出手,在冰箱内摸索了一会,接着起身,嘴角的弧度自林霖开门就没有消失过,此刻更甚了几分。
“我知道怎么处理了,不过,需要你回避一下,我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只要两分钟,可以吗?”他依然询问林霖的意见。
林霖没有理由拒绝,但在转身前他还是问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它们会出现?”
布兰温的笑淡了下去,“这也是我们正在寻找的答案,林。”
林霖没有再说什么,他走进卧室带上了一半的门,他不会看见,但可以听到声音。
耳畔静得可怕,林霖什么也没听见,仿佛厨房里根本没有布兰温这个人,他数着时间,在两分钟整的时候,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可以出来了,林。”这个声音相当平静。
林霖走出客厅,布兰温已经到了玄关,还是那副模样,连衣袖也没有乱。
“以后它会是一个正常的冰箱。”他说,并弯着腰把拖鞋重新放回柜中,动作很仔细,林霖看着好像比对待会吃人的冰箱还认真一点。
“谢谢。”林霖的话里难得有两分真诚,他走过去,替男人打开门。
布兰温换上自己的鞋,向他道别,“再见,注意休息。”
他看出自己生病了。
林霖目送男人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默了一瞬,合上门。
在他无法看见的拐角处,布兰温靠着墙,听见关门的一声咔哒,他才去看脚边的躯体,褪去情感的润色后,他的眉眼冷淡,到了非人的程度,如同石膏雕像。
怪物尚有一丝气息,碎瓜似的脑袋残余一只眼球,正艰难转动,它念着林霖的名字,碎肉和血液随着它的挣扎淌到布兰温鞋边。
男人举起佩好消音器的漆黑枪身,扣动扳机,接着拖死狗般拎起它的残体,并不在意黏腻肮脏的血液,动作利落而残忍,脚步声在空间回荡。
走廊的尽头不是楼梯间,而是一处幽暗的空寂,仿佛无边无际涌动的黑暗,这里的空间已经被打乱。
布兰温将尸体扔进去,从大衣内兜取出一样莹蓝色的东西,它的形状很像蘑菇,在接触到地面后迅速膨胀生长,结出网一样的根系,覆盖了黑暗,空间再度扭曲,一切恢复了正常,怪物存在过的痕迹也消失。
他用丝帕擦拭着手上的血液,从楼梯离开,影子跟在身后,沉默漆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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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灰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