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枝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子里睡着了。他睡相很好,大家少爷的涵养是刻在骨子里的,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两手交叠在胸前。
只眉头一味紧锁着,像是在梦里也难得安稳。他该是累极了,刚割过腕,在将军府毒瘾发作又受了惊吓,晚上又被江愆一巴掌打得吐了血,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糟践,更别说他本就是个娇贵人儿。
不过是金枝玉叶的身子,贱如草芥的命。
桌上摆着的各色吃食纹丝未动,昨日江愆特意吩咐了厨子做点北平的特色菜。那厨子得了吩咐,十分尽心,不嫌费功夫地熬了糖浆裹了山楂果儿,另外还裹了些草莓和山药豆子,都是让人食指大动的开胃菜。可惜也未能得沈濯枝的青睐。
江愆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一会儿。他本觉得沈濯枝这双眼睛最漂亮,最勾人,眼波流转之间把人的三魂七魄都带走了。可如今他睡着,闭了眼,也还是美的不可方物,是另一种不容人亵渎的仙姿玉质,仿若一朵盛开在银河的睡莲。
他轻手轻脚的退出房间,兀自换好一身戎装,顾连钧已经在楼下客厅里候了。
“你今日留在小公馆里看顾他。”
顾连钧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江愆,未料想江愆对沈濯枝如此上心,然而他还是难以从命,哪有将军上战场,副官不在身边的道理?况且不是他自吹自擂,他自幼跟随司令身边,至今已十余载,其他人跟着司令,定是不如他在身边舒心的。
他向司令一拱手,试图抗命:“司令,小公馆有田青看顾,还是让卑职随您去剿匪吧。”
“他脾气大得很,我怕田青辖制不住他。就是几个流寇,爷还不放在眼里,谁能近得了我的身?一枪一个。”江愆傲气十足,不过是一群不成气候的山匪强盗,还入不得他的眼。
他仔细擦着随身配带的那把手枪,他自幼喜好枪支,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就能拆卸、组装好一支手枪。这把德国原版的勃朗宁是他十七岁那年从一个日本军官手里缴获的,他一直十分喜爱,连擦枪这样的事都从不假手他人。
与此同时他对着顾连钧叮嘱道:“你仔细盯着他吃饭,不用等着三餐的时辰,上一餐凉了就送新的进去,务必让他把饭吃了,若是他大烟瘾犯了,请周大夫来,按照医嘱给他适量的鸦片,他现在身子弱,戒烟不在一时,别给他糟蹋坏了,他手腕上的伤也请周大夫给他再包扎一下,还有,房里剪刀一类的利器都收起来,别让他再寻死。”
平日里江愆是个惜字如金的人,连打仗的时候布置战术也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活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妈子。
顾连钧按着江愆的吩咐,请了周大夫给沈濯枝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味调理身子的药。
沈濯枝并没有什么闹腾的地方,也无需顾连钧看管辖制。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轻不可察。只是这位祖宗药、食一概不用,江愆走了两日,他便整整两日水米未进。
顾连钧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摆明了司令是把他放在心上了,非得伺候周全了不可,然而他一直是这么个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不哭不闹,也不吃不喝,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给饿死。顾连钧急得就要掰开嘴来喂,忙被田青给拉住了。
啪嚓一声,顾连钧将瓷碗摔在了地上,忍不住骂道:“你他娘以为自己是谁!就该让你被人扔进贫民窟里饿死拉倒!还敢给我们司令甩脸子!”
田青在外面听见动静,赶忙冲了进来将顾连钧赶出门去,一个人将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
沈濯枝闭上眼,一想到自己在将军府跪地求饶的样子便从心底里沤出万分的悔意来,一条命而已,死了也就死了,怎么可以为了活下去向江宗平摇尾乞怜呢?
收拾完碎瓷片和迸溅四散得白粥,田青将上一桌凉了的菜撤走,又端了精致可口的小菜进来。每隔一个时辰,田青就送来新的饭菜,两天里愣是一道菜没有重样过,除了香辣重口的川菜、湘菜,中国几大菜系算是做了个齐全,也是为难了厨子。
沈濯枝看都不看一眼。
田青替顾连钧告了罪:“他是个粗人,平日里都是跟着爷上战场的,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难免火气大了些,您别见怪。”沈濯枝不理他,他也不着恼,兀自又苦口婆心的劝慰起来:“沈公子,您便吃一口吧,世道艰难,死是最容易的事儿,可活着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难道您在这世上当真就一点牵绊也没有吗?”
沈公子?这是在唤谁?
从前他是北平申佳家的二公子,后来他是榕城凤梧戏院里的小学徒,现在是被江司令囚着的禁脔?又有谁是沈公子?
牵绊吗?谁是牵绊?
父母的血海深仇是牵绊,哥哥的下落踪迹是牵绊。冷蝉衣和小言的安好也是牵绊。
可如若为了所谓牵绊,要他如菟丝花一般依附于姓江的,摇尾乞怜靠他的宠爱来过日子,他做不到。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也必不会安心。
田青见这招儿说服不了,立刻又换了策略,扮可怜道:“求求您了,就当是可怜小的了,沈少爷,您吃一口吧,咱得了令给您伺候周全了,您一口饭也不肯吃,一口水也不肯喝,等爷回来了,小的还有命活吗?”
沈濯枝心念一动,不过这田青与顾连钧一个是长随小厮,这小公馆里的管家,一个是姓江的在军队副官,怎么会因为一个男宠的死活就丧了性命呢?转念他又放下心来。
又没收到只言片语的答复,田青一时也没了主意,端着冷掉的饭食灰溜溜退出了房间。
江愆是第二日傍晚才回的,连将军府都没去,只发了个简短的电报汇报战况——流寇俱清。便从军营直接赶回了小公馆。
他一路风尘,疲惫不堪,胳膊上还包扎着一截儿白绷带,隐约透出血迹。
“司令!”顾连钧急得连声音都变了调,他就该拼着被司令责骂也该跟在司令身边,他作为一个副官没上战场,却让长官受了伤,他简直该死。
江愆却毫不在乎地说道:“没有大碍,被颗子弹擦破点皮而已,你别一副老子要战死了的表情。”
他脱了沾满了灰尘和血迹的外衣,径直往二楼去了:“他怎么样?”
顾连钧和田青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回话:“卑职无能,沈公子已两日水米未进了。”
江愆并未责怪他二人,沈濯枝性子刚烈,死志甚决,他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在战场上分了心,一颗子弹擦着他胳膊飞了过去。
“手腕上的伤呢,可找周医生来看过了?”
“周医生重新给他包扎过了,也开了些补身子的药,只是不肯喝。”
他推门进去,沈濯枝正望着天花板发呆,听见有人来了,也懒得给一个眼神。直至江愆带着满身的血腥气站在他床前,他才施舍给了一个眼神,鼻子皱了皱,颇为嫌弃这味道。
江愆带兵打仗,从来要自己冲在前线。此时他已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胳膊又受伤了,状态实在不能说好,眼下乌青,下巴上的胡茬也冒出来,血和泥迸溅在脸上也来不及拭去。
他伸手欲摸摸沈濯枝的脸,被一歪头躲过去了。江愆不再忍耐,大手直接捏住沈濯枝的下巴,指腹和掌心粗硬的枪茧弄红了他如白玉般的肌肤。
江愆的声音沙哑,语气也平静,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狠戾:“你不吃饭,看来是厨子不得力,顾连钧,把厨子拉下去毙了,再换个新的。”
沈濯枝没想到他如此残忍,风轻云淡就要剥夺一个人的性命,眼眶顿时红了:“你!”
“新厨子你还不吃,那就再杀,再换,换到你吃为止!”
不等沈濯枝挣脱,他自行松开了手,从桌上端来了一碗清粥,他自己尝了一口,尚有温度但不烫口,举着勺子喂到沈濯枝嘴边。
沈濯枝想死,可他不能让无辜之人被他牵连而死。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浮沉乱世之中,他求生艰难,此时欲要求死也不能了。生死不由己,也不由命。
他机械地张开嘴,一行清泪落下,顺着脸颊滑落到嘴边,混着清粥一道被他吞入肚中。
一碗清粥全部下肚,江愆满意的将碗放下。
他想给沈濯枝擦擦眼泪,一伸手,指缝里还有干涸凝固的血渍,身上也没个干净的手帕,只得收回来,缓和着语气交代到:“好好吃饭才有力气戒大烟。”
沈濯枝闭上眼睛,点点头。
他知道了,也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