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垣家出生的孩子总会因为严格的家规过着被约束的生活,以及绝大多数接受的是家庭教育。如果不是因为“家族诅咒”,奏也不可能有机会出门上学因此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比起普通小孩她身上仍有许多的“不可以”,但仅有一项被允许的乐趣——放学后去图书馆看借书看书,她也常常会把书里的故事念给还不认字的想听。
“《海的女儿》……”
她以为自己和稻垣家的纠葛,会在她义无反顾地逃出稻垣家的那一刻起就被断了连接。多年后竟是这本几乎被遗忘的绘本,带出尘封的过去,让自己不得不再次面对。
“奏小姐,”稻垣太刀郎朝桌子外挪出一点,额头紧紧贴在地面跪着:“请您答应我们的请求。”
看见稻垣太刀郎的动作,稻垣希实连忙跟着他行了一个礼。
两人颇为诚恳的态度并没能打动奏分毫,清冷的声音里反而多出一份生疏。
“太刀郎先生,请抬起头。”
稻垣太刀郎保持俯首的姿势之余,抬眸以余光打量奏的脸色。
“我小鸟游奏作为一名四级咒术师,能被稻垣家器重,接到如此重要的任务,着实备感荣幸。”
听到这里,五条悟剥了一颗栗子扔进嘴巴里。
协会高层的介入导致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但分开来看依旧一目了然,尤其是稻垣家换汤不换药的目的。小鬼是老头和他背后的烂橘子们用来说服奏的筹码,小鬼的身份估计是为了这次造访的权宜之计,不然那位老谋深算的老太婆怎么可能会选择一位连术式都还没完全觉醒的小学生担任下任家主的位子。
尽管不愿和稻垣家有任何牵扯,为了稻垣想奏仍旧愿意帮忙,但她也明白对方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条件让她回去,才会一边收集需要的线索一边和老头打太极,直到找到时机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只会以小鸟游奏的身份接受这个“任务”。
瞥见稻垣太刀郎的双手握拳微微颤抖,五条悟挑眉低下头,耸肩借立起的衣领遮住他嘴角泛起的弧度。
——还是蛮厉害的嘛,奏。
“这件事不仅涉及想,还关乎到咒术界的安危,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拒绝它,”她的表情里透出一分锐利:“然而按照规定我必须待在帐中,请问对此稻垣幸代大人和协会是如何协调的?”
“请奏小姐回到稻垣家。”
得到示意的稻垣太刀郎已经领着稻垣希实坐回先前的位置,可与方才毕恭毕敬的语气不同,此刻他的不苟言笑中透出一丝丝威胁的意味。
“自七年前劝奏小姐回到稻垣家的时候起我们就已经清楚您内心的不情愿,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情愿’和‘乐意’的问题。回到稻垣家尝试各种方法确实会造成身心上的负担,但您一直待在这里就是明智之举吗?”
“守株待兔只能坐吃山空,相信奏小姐已经不需要老夫来教您这个道理。”
虽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但稻垣太刀郎确实没有说错,不过他们指的所有方法是建立在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之上。
她不自然地用手捂住自己一只眼睛,用商量的口吻对五条悟说:“悟,看来得跟他们说那件事。”
“请,”五条悟随意地一摊手:“如果不是你拦着我早就跟他们剧透了。”
“不过,让这样的重磅消息压台登场才有意思。”
“也许吧。”
奏附和一句五条悟不合时宜的打趣,但又安静下来,犹豫一段时间后她才下定决心开口:“大概稻垣家一直以为,我对诅咒和咒力没有抵抗力的体质,是因为当年强行冲破家族诅咒施展隐藏术式而产生的反噬。”
“确实不算错,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奏的右手转而掀起刘海,好让他们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眼睛。
“太刀郎先生,你大概一开始就想问了吧。”
“为什么我的眼睛会是灰色的。”
“哥哥,奏……她是什么样的人?”
跟着稻垣希实落下的话语,一起掉落的还有在想哥哥指间转动的圆珠笔。
“奏?她走的时候我才四岁,很多事情已经忘了。”
等了好久,稻垣希实听到的也只有那句模棱两可的答案,她失落地耷拉着脸,打算离开他的房间时,听见想哥哥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有一头少见的红发。”
稻垣希实意外地转过身,只见他的视线越过电脑落在窗外一簇簇盛放的山茶花上,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就像她的眼睛,和后院的山茶花一样好看。”
可她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回忆里的对白和她目睹的现实产生巨大的分歧,那双空洞且无神的淡灰色眼眸更让她在每一次对视后会不由得瑟瑟发抖。
她忍不住朝稻垣太刀郎的身后挪了一点点。
“这是义眼,”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却格外刺耳:“我早就没有以前的眼睛了。”
稻垣太刀郎一个眼神扫来,长年来的矜持和淡定也跟着不复存在,他面前的桌子随着双手握拳的瞬间一分为二,桌上的物品随之砸到地面上,噼里啪啦溅地满地狼藉。
这情形显然吓到了七岁的孩子,愣在原地的稻垣希实压根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脸被碎掉的瓷片划出一道口子。
平日里和善的“太刀郎爷爷”突然散发出的气息令她不寒而栗,就像咒灵一般。但对于被同样情绪淹没的奏来说,这并不陌生。
她盯着对方不敢也无法移开目光,焦灼的视线让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失焦。最后呈现在脑海的是自己倒在地上,使出全身力气也无法用幼小的双手从撑起身子的景象。费力地侧过脸瞥见的是一脸冷漠的稻垣太刀郎,下一秒她就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和外力按在地面,奄奄一息。
——那是她的过去。
稻垣太刀郎除担任管家一职之外,还有传授咒术知识的工作。几乎每位有才能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奏会受到稻垣太刀郎的特别关照,并不是因为她的资质,而是出于她的迟迟“不得要领”的原因。尝试过各种诱导方式都不能让她的术式完全觉醒后,稻垣太刀郎决定用恐惧来激发她的潜能。
也是这个让众人得知奏继承家族诅咒的训练,让当时的她产生了相当严重的过激反应,倘若时间再长一些她就会有生命危险。
时至今日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却还是被油然而生且似曾相识的崩溃所压制,开始和藏在潜意识里的某种畏惧相吻合,模糊的场景凌乱地浮现在脑海中。分明是被她遗忘的曾经,伴着侵袭而来的着怒气与包裹在其中的咒力,使得稻垣太刀郎的身影像是从过去的经历里被抽离出来,同眼前的他相重叠,然后赫然摆在奏的面前。
她捂住发闷的胸口,费力地用手撑住面前的桌子。
——永远都找不到出口的甬道。
目光所触及的事物,呈现至大脑却只剩黑暗。
——随时都被扼紧咽喉的窒息。
深入骨髓的疼痛牵出压抑晕眩,让她即将失去神智。
——呼吸也成为了可笑的奢望。
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在不受自己控制地远去。
……
五条悟伸手揽住险些摔在地上的奏,脸上的眼罩已经滑落至脖颈处。
稻垣太刀郎还没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就被无法招架的力量压制于身后的墙上,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弹指之间,犹如蜘蛛丝般散布在房间里的咒力也被清除干净。
稻垣太刀郎扫视一眼四周,甚至找不出丝毫的咒力残秽,看来对方是早就看出自己别有用心。只是这份“用心”在绝对的强大面前,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这是稻垣太刀郎第一次领略到传说中的六眼。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双湛蓝恍若青空的眼睛不仅能看透所有的术式结构,还包括人的内心。
“稻垣太刀郎。”
不再是五条悟以往嬉皮笑脸的语气,而是剥离所有感情的冰冷,仅留下隐藏在眉眼里的怒意。
稻垣太刀郎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
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招让他意识到实力上的差距,他就是所谓的六眼神子,五条家现任家主,咒术界最强咒术师,五条悟。
“解除帐以后,不允许对小鸟游奏动用咒力使用术式。”
“这个条件,你……”五条悟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他,毫无起伏的语气仿佛在下达最后通牒似的:“不会忘了吧。”
稻垣太刀郎屏住呼吸,缓缓低下头:“请五条大人和奏小姐原谅,是老夫越距了。”
五条悟知道稻垣家的目的从来不会只是单纯地交涉,见面后即便有协会的规定他们也不一定会遵守。但这次事情特殊还惊动了上面的人,五条悟也只能遵守命令带他们和奏见面。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协会特地同稻垣家约法三章,但五条悟信不过他们。自二人踏入房门起,他就展开了无下限术式。偏偏事实也在证实他的猜想,稻垣家的命令是用尽一切方法带她回去,其中还包括“死要见尸”。
可是五条悟没想到,即便有无下限的保护,那老头仅靠奏儿时的记忆就能诱发她与房间里的咒力产生共鸣,借此达到用诅咒的效果。
好在侵蚀的面积不多,没过多久奏铁青的肤色跟着咒力的消失开始淡下去。
五月大概察觉到了异常,不知什么时候起它已经待在他们俩身边,一直围着奏打转。明明是个小姑娘,但时不时探出脑子观察情形的样子会让人想起街上左右踱步老爷爷。
等诅咒的痕迹褪去,明显变得虚弱的奏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对蓝宝石一般的眼眸。
很多年前,在冰天雪地的夜晚,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让她找到全新的出口。
时光流转,当她从九死一生的梦魇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又是他。
真的很不可思议。
“悟……”
还没等五条悟回答,五月的叫唤声抢走了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只见五月轻盈地跳进奏的膝盖上,蜷缩成一团,静静地望着她。失去意识后发生什么奏自己也不清楚,但应该吓到了五月,不然它也不会这么粘着自己。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喵~”
看上去对于奏的道歉五月非常受用,闭上眼睛躺在她腿上休息。
“谢谢你,悟。”
“不~客气。”
奏这边的情况稳定下来,五条悟双手搭在脖颈往墙上一靠,恢复先前那副悠闲吃瓜的样子。
奏瞥了一眼碎开的桌子,内心迅速整理出之前的状况后从容不迫地继续交谈:“离开稻垣家后我就没有那对眼睛了。”
“奏小姐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对眼睛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 ”
浅灰色的瞳孔中只能看到一片空虚,奏对上稻垣太刀郎打量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地扯了扯嘴角:“对于一名优秀的咒术师来说,它确实很重要。”
“但看上去,比起我,稻垣家更需要那对眼睛。”
稻垣太刀郎用沉默回答她的质疑的同时,他想起了过去的奏小姐。打小她就是稻垣家的孩子里最乖巧最省心的,但他看得出来,那不过是她装出来的假象。她逆来顺受地面对各种各样的训练,就是找到为了离家出走的契机。所以得知她出逃的消息时,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拒绝稻垣家的帮助便意味着奏小姐,很有可能再也无法解除你身上的诅咒。”
原本就是一条池中之物,却妄想着飞向蓝天。
可悲的是几年下来,她只是从一个池子换到另外一个池子。
“我依旧还是七岁时给出的答案。”
“虽然事情涉及到想,我也不会为此而踏入稻垣家的,”就算是那双没有血液流通仅靠微弱咒力维系的义眼,也能传递出奏内心的笃定与坚决:“太刀郎先生,请你向家主稻垣幸代转达,我的名字是小鸟游奏,并非你们要的稻垣奏。”
语毕,她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放下了背负许久的包袱一般。
稻垣希实无能为力地旁观着一切的发生,一如当年想哥哥离开稻垣家的晚上。
红色的火光几乎点燃了夜晚的天空,噪杂的人群一度盖过他们对话的声音,她却能听到想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今稻垣家乃至咒术界高层对于能力和术式传承的病态追求造就了我们的悲剧。”
同样的决绝,同样的果断。
她仍然是同样的无力。
稻垣希实还小,但并不是一无所知。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大人们之间博弈的工具;
她知道“下任家主”的身份是有名无实的摆件;
即便如此——
“我知道这也许是无理取闹,但希望奏姐姐能够让哥哥脱离那个组织!”
她并不是任人摆布的人偶,她也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不知道是从哪里获得的勇气,稻垣希实走到奏和五条悟面前,正坐下来后低头贴在伏于面前的双手。
她出乎意料的举动让隔岸观火的五条悟收起嬉皮笑脸,就连稻垣太刀郎也在一时间失去了反应。
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呐,奏,你打算怎么办?”
与执拗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稻垣希实相比,奏此时的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悟,差不多到了你带他们离开的时间。”
面对五条悟的询问,她的回复也是仅此而已。
的确,十五分钟,是高层允许他们进入帐的时间,一旦超过这两个人面临的不单单是无法离开的麻烦。
“我们走吧,希实小姐。”
她从来不敢忤逆稻垣太刀郎的话,这次却充耳不闻,固执地跪在奏面前,似乎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我知道想哥哥和你都不要回来,想哥哥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但我总觉得那个地方会让想哥哥遇到不好的事情,所以求求奏姐姐带他离开那里。”
奏望着面前的小女孩,双眼闪烁,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目的接近她,唯独这个孩子,怀着最纯粹的善意,单纯为了想来找自己,寻求自己的帮助。
“用它擦擦吧,脸都被划破了。”
声音近在咫尺,稻垣希实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见一条洁白的手帕递到自己面前,她怔怔地接过它,往脸上一抹才后知后觉得有了痛觉。
然后她听见幛子被拉开的声音。
“我不会回到稻垣家,但不代表我会对想的事情坐视不理,这两者之间并无关联。”
稻垣希实闻声望去,见面以来奏身上冷冰冰的距离感虽然在,但现在她从那道背影里也看出些许暖意。
“但是今天,还是先请回吧。”
……
在离开前,经过他们身边的稻垣太刀郎像是不死心似的停下脚步问道:“奏小姐,请问您知道那对眼睛的下落吗?”
“那个啊~当然知道,”五条悟吊儿郎当的语气在此时显得格外突兀:“那对眼睛现在在这里。”
“悟……”
奏蹙眉,显然她不太想让稻垣家知道这个信息,但五条悟不以为意。瞥见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使得后面的话听上去像是为了火上浇油而说的:“对,那对眼睛就在我的身体里。”
他用拇指指着自己:“以咒术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