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妈妈很早就分开了,我被判给了妈妈,妈妈说,要好好学习,要出人头地,这样才会有人爱你。
爱,一定要和优秀关联吗?是因为妈妈不优秀爸爸才不爱妈妈的吗?
妈妈有一家小小的饭馆,说话温温柔柔的,妈妈会梳最好看的辫子,做最好吃的饭。
妈妈很厉害,可爸爸还是不爱她,也许她们彼此是没有爱的。
所以理论在爸爸妈妈的实践中是不成立的。别人的爱在我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不讨人喜欢,这个事实我很早就认识到了,别的小孩子会仰着脸喊大人叔叔阿姨,她们的声音很好听,也很大,我只会缩在妈妈腿后面,连看都不敢看她们一眼,后来妈妈说,小时候抱我出去的时候我总要大哭,非得回到家里才会停住哭声。
世界很大,我只有小小的一片安全区,我说话声音很小,成绩一般,长的一般,不会讨好别人,没有恒心,还喜欢拖延,所以我的安全区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我和妈妈,我早就习惯了,并对此很无所谓。
其实这些都是我自以为是的无所谓。
里里对我伸出手的那一刻,安全区就开始破裂,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而已。
那时候她一脸正经地说,希望我知道她是李里,我觉得这实在有意思,不是“我是李里”而是“希望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常年的孤独让我练就了一项绝技,我总能最迅速地找到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但仅此而已。
李里整个人像是蓝色海洋上咸咸的海风,真奇怪,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就是这样的印象,不是后来形成的,而是瞬间,很多年都未曾变。
后来我们一周都没怎么说话,王晴喊她去密室,我希望自己胆大一点,能站起来和她们问可不可以一起去,在安全区呆的太久,以至于我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可她们不是,她们是骑士,在那一刻解救了囿于安全区灰头土脸的我。
我害怕地紧紧抓住李里的手,她胆子很大,怕弄疼她,可鬼屋实在害怕,我只能闭着眼睛,任由她拉着我往前走。黑暗里闭上眼睛的话,其他感觉就会被放大。我记得那天王晴的大呼小叫,和李里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后来很多次,有形无形间,那只手也是这样子紧紧攥着我,从每一次的绝望和无助里把我拉上来。
后来我们三个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安全区第一次崩塌,外面其实不全是豺狼虎豹,她们两个抓着我的手,让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上了高中之后我和李里一个班,王晴在楼上,但我们还是在一起吃饭。有一天晚饭,刚上完数学课的脑袋昏昏沉沉,坐到饭桌边头还在痛,王晴神神秘秘地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粉色的信封,递给了李里。李里一滞,迟疑地接过来,王晴让她打开看看,在万众瞩目中,李里打开了,那是一封画着爱心的情书。但她很快折好放回信封,然后还给王晴,让她表示自己的歉意,她不喜欢她。
后来我回想这段,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更具体的细节,整段记忆都像是泡在酸水里,连同着那时候的神经,膨胀而模糊。
那时候的心脏,在她打开信封的那刻,倏地停滞。
李里总是很困,上课的时候半眯着眼,假装一本正经的听课,我喜欢偷偷看她,看她脸颊那颗小痣,看她清秀的鼻梁,看她半阖着眼,眸光有时候会突然亮起来,然后敏锐地捕捉到我的眼光。
我总是被她抓住,她不说话,我自然不会悔改,这种游戏在无数个无聊的课中展开,我们乐此不疲。
舍友总是打趣我们,放到什么电视剧里,于洋都永远和李里黏在一起。
晚上的宿舍无外乎那些话题,那天李里忽然问我,喜欢什么男生,她的床铺靠近走廊,熄灯时间到了,宿舍倏地暗下来,她坐在床尾,和我挨在一起,她的眼睛折着走廊落进来的光,沉稳而安静,恰如那时黑暗本身,我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她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想好,她的眼睛那么安静,没有一丝好奇,好像是否有答案根本也无所谓。
我凑到她耳边,告诉她我没有喜欢的男生。
我没骗她,她问的是男生,而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喜欢哪个人,甚至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男生。
我没骗她,我没有喜欢的男生,但我有喜欢的人,这件事朦朦胧胧地困了我很久,困到最后我看清心意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了她很久。
我对男生无感,还讨厌其中的一部分人,刘子畅就是其中一个,我看了很多小说,男主会锲而不舍地追求女主,然后女主被她感动,最后在一起。可是刘子畅不是,我拒绝他之后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去找他,他的话肮脏不堪入耳,我偷偷录了下来,那时候我太小,想的很简单,无非是□□空间曝光他,让他在这个学校社死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李里会在打听到他身上的时候,直接在走廊上一把推倒他,然后狠狠打了他。我从来没见过李里打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站在她身后,站在人堆里面,她的背部随着胳膊剧烈地起伏,被班主任嫌弃的中长发耷拉在两颊,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可她落在刘子畅身上的巴掌的风,好像同时也轻轻柔柔地绕住我的神经。
心里想不清楚的事情,从此明了。
最后那份录音还是用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播放了它,在最寂静的时候,我一扭头,就看到里里看着我,她的脸上带着红印,是刘子畅伤到她的,她的眼睛一眨没眨,像海洋。好像这满屋的人都不存在了,我们只是在自己秘密的小岛上安静地注视着蓝色的大海。
刘子畅再没来骚扰过我们,日子还是照旧,我们三个一起上学,一起下学,春天的时候那条路上会开满花,夏天的时候很热,里里车子骑得飞快,蝉鸣都追不上;秋天的时候落叶永远扫不尽,我们慢慢地骑,骑到太阳落山;这里的冬天多雪,我们就会步行回家,围着鲜红的围巾,咯吱咯吱地踩在蓬松的新雪上,王晴走的总是快一点,她扭头笑着喊我们:“里里,洋洋,你们听,踩雪的声音像不像心跳?”
王晴的比喻永远绝佳,雪天的里里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寂静的人行道飘荡,她半张脸掩在围巾里,说,像。
为了送那条围巾,我织了三条。
里里其实对很多事情兴致不高,我们捡到一只小猫,它喵喵叫着,跟里里回了家,我妈喜欢做糯米糕让我带给她们,所以那只小猫被里里起名糯米,它长到半岁,却在某个午后跃出院子的砖墙,再也找不见了。
我们三个趁着空闲时间找了三天,里里消失的爸爸突然回来,又有人堵她们家门,班主任拿着成绩单一个接一个叫出去谈话,她面无表情地被叫去,又面无表情地回来。
那天她吃完晚饭找了个借口离开,逃了晚自习,第二天被班主任停了课,她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我也逃了两节晚自习。她当然不知道,我费心躲开密密麻麻的监控,沿着小楼一层一层,一间一间找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我想了一千种可能,最后隐在黑暗里,和她一起呆了一个多小时,我最擅长一声不出,可静静注视着黑暗里安静的脸庞,在不流动的黑暗里,我却清晰地听见某处的血汩汩地流,像流泪,又像小溪。
我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是刺痛。
所以李里,那天你在想什么呢?
你坐在偌大的报告厅最角落里,整张脸都淹没在黑暗里,只有月光似有若无地穿过窗子洒成长长的一条又一条。你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没有习惯地托着腮,只是歪着头,一言不发。
是因为没考好的期中吗?还是因为忽然消失的糯米?或者你不为人知的父亲?
太过年少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静静站在那里。
临近高考,我总是哭,妈妈的重压让我喘不过气,我不如王晴那么聪明,也没有你心态那么好,有时候哭完一场,眼睛肿的只能敷冰块,那种扎进神经里的冰凉会很好地缓解哭过后发热的皮肤。
我不觉得凉,只是总是想到你,和你在一起,好像再悲伤的情绪都会被消散。
在又一场哭泣之后,你什么都没问,只是问我要不要逃课,我们坐在城北的山上,你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海盐味的糖果给我,和那天的风很像,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睡醒之后你笑着问我:“睡饱了吗?”
里里,你是我永远的止痛药。
对你的感情,在高压的高三,终于控制不住,如野草一样疯长,我下定决心在那个蝉鸣不停的夏天告白。
所以你拉我进入那段小巷,我的心怦怦直跳。
一朵花落在她的肩头,她问我:“于洋,我可以吻你吗?”
她的眼神在树荫下是一片暗,像深夜的大海,看似平静,却一朵又一朵的波浪往岸上推,她整个手都在抖,我轻轻揉了揉她的耳垂,这不是个好毛病,却戒不掉,像对里里的感情,我干脆随它去。
她吻我的时候,我睁着眼,又一片花瓣落在她低着的颈椎骨。
我终于得偿所愿,那片海风原来一直在原地等我。我终于完完全全拥抱了这片海风最真实的神经。
后来老老实实地和王晴坦白,她跳着脚说我们私下勾结,嚷着要我们请她吃饭才算她这么多年不明不白的电灯泡心情。
今年我们三十岁,我十四岁认识里里,而今已经十六载。前两天王晴送了我们一人一条金链子,她说,不记得第一天见是哪天了,就按现在的初三开学时间,那两条链子一模一样,只有里面一个刻着里,一个刻着洋。
家里人别扭地接受这段感情,礼物更是没有。
在吃饱喝足后,王晴醉红了脸,眸色温柔,说,就当送你们的新婚礼物了。
里里有时候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
我也说不清楚,我成绩不好,心总比逻辑走得更远。
妈妈说要出人头地,这样才会有人爱我。可是妈妈错了,爱就是爱,爱是无条件的,只要里里站在那里,一千次,一万次地,我都会爱上她。无关她的其他,只是因为她是里里而已。
幼时的安全区早已破开,里里攥着我的手,去了很多地方。
这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安全区的,只是我们牵着手一起走,便陡然生出许多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