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归港 第2章 夜雨

温今宜最后搭乘徐菱的车回家。

她家住在中环南山顶的温公馆，车沿山路而上，三栋相连的欧式别墅，坐落在风水极佳的半山腰处，青葱掩映，不胜风光。

徐菱开玩笑道：“送你一趟，你得给我加满油。”

“嗯？”温今宜的心思还在刚刚的聚餐，她在脑海里苦苦思索，还是想不明白站在路边出现的那一幕。

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开错她的车？

他们以前认识吗？

“还回去干什么？”温今宜说，“太晚了，你直接住下吧，反正家里也没人。”

“叔叔阿姨又去国外度假了？”徐菱笑眯眯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港岛十大豪宅之一，我今天高低得感受一下。”

“那你感受不到了。”温今宜慢条斯理说，“最新公布的排名，我家刚被踢出去。”

摇下车窗，感应门开启。

徐菱一边开车进去，一边催促她去调最新的豪宅排名。

温今宜对这些娱乐八卦新闻其实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邮件箱里堆满了她偶然订阅的一本杂志刊物，也完全是因为有关陆家的独家采访只授权了这一家。

她就像一个黑暗里的潜行者，靠着蛛丝马迹去窥探陆鸣舟一丝半点的生活轨迹。

徐菱却很喜欢看娱乐八卦，她没生在豪门，却有一个豪门八卦的心。又或许是营销助理的天性使然，她翻起街头小报随便拉的评选津津有味看起来。

“梁聿风？”

徐菱瞬间来印象：“金水湾那块天价豪宅原来被他买下。”

温今宜挑了下眉，没听过这个人名，她问，“你认识他？”

港岛这地界，浪里淘金似的。今日你跌落，明日我高台，出现点没听过的人名不稀罕，都是踩着血雨腥风爬上来。

“不认识，但我对18亿特别敏感。18亿的豪宅啊，眨眨眼就花出去了，我听说他们家大堂的天花板都贴金箔。”

徐菱啧啧称奇：“温今宜你到底看不看娱乐新闻，京宜集团的创始人，年轻有为，身价百亿，可惜没照片，不然我就嫁了。”

温今宜扑哧笑出声来。

徐菱推了一下她：“要不你找人牵桥搭线看看梁聿风到底长什么样？”

“说不准就看对眼了。”

温今宜浇花的动作一顿，想也不想摇头，“我没兴趣。”

“就是因为不喜欢和别人接触，你才会被陆鸣舟吃的死死的啊。”

徐菱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她和温今宜是大学同学，在她眼里，大学时期的温今宜，成绩优异，长相出挑，漂亮的跟朵清纯小白花似的，偏偏吊死在陆鸣舟这个浪荡子身上，实在是很可惜。

但偏偏她和陆鸣舟青梅竹马十多年，就这么心甘情愿吊死在这棵树上。

对此，徐菱也只能叹口气。

客厅的摆放柜上，她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旧照片问。

“这是你小时候照片吗？”

温今宜扫了眼：“嗯，是我在福利院的照片。”

温今宜是领养来的。

她父母在她幼时双双车祸去世，在亲戚家辗转多回，最后被舅妈送进了福利院。

那时候的她不懂得察言观色，以为舅妈是真的疼爱她。

现在学会了。

温今宜心情无可抑制地低落下来，她屈膝环靠在沙发上，不合尺寸的戒指滑落，跌到沙发一角的地毯缝隙里。

她不想去捡，就这么无声地看着，抱着腿坐在角落，像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徐菱帮她捡起来了，放桌面上，半开玩笑问，“我还挺好奇你喜欢陆鸣舟什么的。”

这个问题温今宜不止想过一回。

她咬住下唇，只说，“如果不是陆鸣舟，我不会成为温今宜。”

——

陆鸣舟到场地已经接近凌晨。

他一路赛车飞驰，行至港口游艇时远见灯火璀璨通明，门口停了不少辆豪车。

文佳音靠在他身边吐气如兰：“怎么样，比你那未婚妻无聊饭局有意思的多吧。”

陆鸣舟冷冷拂开她：“她和你不一样。”

“别以为你玩的把戏我不知道。”

文佳音不以为意笑了笑：“那你不也没阻止？”

“那是我知道她乖，不会计较。”

文佳音听到他这话嗤笑一声，男人总自以为是，不过她懒得提醒，谁让温家那大小姐今天害她脏了一件裙。

今天注定不是一个好天气。

到夜半又稀稀落落下起了雨，露天场地是没办法再用，冰镇好的香槟啤酒又叮叮咣咣搬进室内。

陆鸣舟翘着腿靠在真皮沙发上。

一颗荔枝剥好递过来，他勾过头来含住，暧昧的目光，咫尺的对视，吧台女郎娇笑一声跌进他怀抱。

香烟套上滤嘴，陆鸣舟咬着烟低下头，他姿态并不主动，细长的香烟灵巧抚过女人的唇线，沾染一点艳红。

“得了，鸣舟，还有心情玩女人。听说你哥回来了？”

陆鸣舟动作一顿，冷笑一声，“他算我哪门子哥哥。”

“怎么不算，你们不是同一个爹吗？”

一提八卦大家就来了兴趣，三言两语拼凑出全部来头，更有好事者叽叽喳喳问，“这个时候回来，争家产的啊？”

“哪能啊，那可是梁聿风，他自己早就开公司扬名立万，哪在乎那点家产。”

“听说他妈是陆鸣舟他爸前妻，当年……”

陆鸣舟重重放下酒杯，脸色很不好看。

“我还没死呢，当我面议论家常？”

大家悻悻然住口，识趣没再提梁聿风这个名字。

陆鸣舟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憋着一股火没地方发。

梁聿风。

陆鸣舟把这个名字深深记在脑海里。

他想，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他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这个人打交道。

——

要出门的时候温今宜才想起来没有车。

徐菱一边洗脸一边和她说：“餐厅服务生说会联系那位拿错钥匙的客人。但我怎么想都感觉奇怪，拿错钥匙就算了，怎么直接开走了，他不认识自己的车？”

“要我说，就该报警。”

“算了吧，太麻烦，把车还回来就行。”温今宜垂下睫毛，无端想起他们见面的情景。

“那个人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谁啊？”徐菱反应过来，抖了下，“靠，不会是什么跟踪变态狂吧。你还是赶紧催催服务生，让他快点把车还回来，不然我们报警。”

温今宜心里倒是没把这事儿往坏处想。

她这个人第六感出乎意料的准，一个人的善意与恶意她第一眼就能分明，擦肩而过的匆匆一瞥，她心里莫名其妙涌出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温今宜又无法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身影。

徐菱已将把电话手抄给她，温今宜看了眼，有点犹豫，还有点逃避。

徐菱知道她性格，一脸无语自己拨通，“怎么长大了和陌生人交流障碍的症状还没治好？”

温今宜有点社恐，不能称之为大众眼里的社恐。

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去沟通交流，甚至在圈子里如鱼得水言笑晏晏。

但这些都不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

当脱去温家大小姐的背景，不需要再做任何交际的时候，温今宜更愿意永远不出门，永远不交流。

徐菱和她不一样，她是社交悍匪，三两下拨通电话说明诉求。

再过三秒后，温今宜手机里弹出一条好友通知。

【Lynan请求加您为好友，备注：还车】

温今宜手一抖，脑子里预想了和陌生人进行尴尬而生疏的寒暄，也许对方会向他说明情况，她还要客气说一声没关系。

反正现在车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何必大早上和陌生人攀扯？

想到这儿，温今宜下意识把手机揣进兜里，车库里随便挑了辆车，驶向偏远郊区。

……

晨心福利院是一家社会性质的儿童福利院。

这里收养了很多孤儿和因为患病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十年前，温今宜是这里的一员。

现在的晨心收纳了港岛富豪的捐赠，已经成为本地规模最大的儿童福利院。

在这里的孩子有自己的学校，有专业的老师，盛夏傍晚蝉鸣，他们也会迎着霞光去绿色草皮的操场上踢足球。

温今宜来这儿看一个人。

她提前和院长通了电话，被领到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房。

打开门，空荡荡的摆设，除了靠近窗户的一张铁板床，什么都没有。

温今宜摸着黑走进去，“唰”一下拉开窗帘，明亮的日光透进来，蜷缩在床上的人动了下，慢慢从被子里伸出头，露出一双纯澈无辜的眼睛。

是个约莫十**岁的少年，清瘦且挺拔，气质很冷酷，眼睛却很柔软，浅褐色的瞳孔朝她望过来，两种气质形成矛盾的错乱感。

“今宜姐，你来看我了？”

周望手上还吊着盐水瓶，他几次乱动，针眼早就歪掉，一截透明输液管已经开始回血，触目惊心的红色，他却满不在意地笑着，只把目光落在温今宜身上。

温今宜没好气掀开他被子，空气中抖落了些许浮沉，少年藏在宽大病号服里的身体清瘦，冷白的手上密布着大小不一的青色针眼，他却无所谓，满身的颓气，不经意望向她的目光中又满是撒娇意味。

温今宜心软了，又控制不住语气对他凶道，“我带你去医护室重新扎针，下次不许这样了。”

“下次还敢。”周望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样你才记得看我。”

温今宜无语至极，一拳头打在周望胳膊上，却反倒被他的骨头硌得手疼。

她偏头看过去，忽然发现周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比她高了许多，以前跟屁虫一样跟着她背后喊姐姐的小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少年。

她叹了口气，和他讲道理。

“按规定，孤儿院的孩子成年后就要离开，离别是人生的常态，你看以前在我们身边的同学，大家不是都没有联系了吗？”

周望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明显没把她这句话放在心上。

他只知道自己被领养家庭反复退回，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重新见到的人都是她。

他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院里的那颗橘子树结果了，你要去看看吗？”不想听她再说这些话，周望随便找了个话题扯过去。

果然，温今宜的注意力顷刻被转移。

她眼睛亮起来，有点惊讶地跑到窗户边去看。

“这么早？我要出去看看。”

周望点点头，别过头随口说，“等它长熟的时候，你来看它……顺便看我。”

温今宜推开门，来到了院子里的那颗橘子树前

挺大的一棵橘子树，小时候院长总是抱着他们在树下讲故事。

她，周望还有一个很要好的伙伴。

他们夜晚经常在这里偷偷聚会，偷吃刚刚结好的桔子，大半是酸的，咬一口下去脸都发皱，还要强忍着酸意说很甜。

等其他人都被酸到不行，再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过往的记忆已经逐渐走向模糊，如果不是周望执意要院长联系她，温今宜也会像离开这家福利院的每个人一样，再无交集。

他们本来就是没人要的孩子，来也匆匆，走也匆匆。

在这棵橘子树下，温今宜第一次看见了陆鸣舟。

他从车上下来，当时天很热，小少爷穿一身舒适的运动装，保姆牵着他给他打伞遮掩。

他有着对这儿一切都好奇的神色，也有与这儿格格不入的矜贵和倨傲。

港岛温家和陆家一起来挑孩子领养，年纪长些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一跃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扎着堆往温父温母面前冲。

温今宜没去，因为她知道自己从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但那天，陆鸣舟朝她走过来了。

温母笑着问：“我们鸣舟喜欢哪个？”

陆鸣舟目光看过来，虚虚指了下她，“就这个妹妹吧，她漂亮。”

温今宜就此改变的命运。

是陆鸣舟替她选择。

夏天的橘子树会开很小的花骨朵，风一吹过来是很淡的清香。

温今宜驻足闻了很久，她闭上眼睛，忽然想到在另一个人身上也似曾相识闻过这味道。

思绪到这儿了，温今宜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静音的摁键刚刚打开，工作群里的铃声就像轰炸一样传来。

她被震动搞得手抖，同意了【Lynan】的好友。

温今宜抿了抿唇，低下头给他发信息。

【温今宜】：车放在我公司楼下吧，我把地址发给你，钥匙放在副驾驶就行，我有备用。

那边一直是“正在输入中”，温今宜等了两分钟，只看见一个“好”字。

这个字还值得琢磨两分钟？

来不及多想，刘主管的加班消息像是催命，温今宜火速开车前往公司。

忙完以后温今宜和主管一起从电梯下负一层。

好巧不巧，主管车停在她车旁边。

她没动，刘主管却很热心问，“要我送你？”

“谢谢主管，我开车来的。”温今宜默了下，走到旁边车牌一串连号的跑车上。

这车当时是陆鸣舟给他选的，小少爷张扬肆意，选的车也按照自己爱好来。

温今宜平时都停在公司外面的露天停车场，谁知道送车的人这么贴心直接给他停到地下。

主管脸上没藏住惊讶，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只好说，“男朋友送来的？”

温今宜也在绞尽脑汁想说法，她“啊”了一声，又含糊不清点点头，打算就这么混过去。

她打开车门，去摸副驾驶的钥匙。

没摸到钥匙，摸到塑料袋装的保鲜盒。

她低头去看，是熟悉的品牌。

从港口空运过来最好吃的橘子品种。

温今宜睫毛眨了下。

也许是不小心开错她车的歉意，温今宜打算微信和他说一声谢谢。

谁知道梁聿风就站在她车前。

他穿一身黑色风衣，版型笔挺，身形高挑，单手插兜站在地下停车场，很有港式老电影的风味。

顶着她刚刚随口应下的“男朋友”三个字。

梁聿风态度很从容地和她打了声招呼：“温小姐，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