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
雨水在玻璃车窗上蔓开蜿蜒湿痕,公路两侧明亮灯光在水珠折射间显得光怪陆离。
本在闭眼小憩的江潮闻声抬眸,透过前挡风往外看。
小镇的轮廓在道路尽头若隐若现,她晕着车,思绪昏昏沉沉,小声喃喃:“快到曲溪了?”
“开这么久也该到了吧,”
身侧许甘也晕,声音半死不活:“再折腾下去我真的要吐你车上了斯敬哥!”
“马上就进城了。”林斯敬往后视镜里瞥了眼,“你们俩再忍忍,坚持就是胜利啊同志们。”
“后面还有橘子吗?”陈勉也说:“嗅嗅橘子皮缓解一下。”
从长昆出来的时候在休息站里买了些水果零食,现在也算是正好派上用场。
江潮提起精神坐直,剥开一个橘子,橘皮分给许甘,又问前面两位吃不吃。
陈勉摇头拒绝,林斯敬手握着方向盘,戏谑道:“我没手啊,劳烦好心人喂一下吧。”
“让晕车的人服务你吗?”
江潮把那一个橘子用纸巾裹好了,放到置物盒上,笑笑:“不怕我把橘子塞错了地方。”
车进城后雨势缓了些,路也变得不平。
江潮被颠得难受,脑袋磕到车窗上,轻轻吸了口气。
这地方七弯八拐,道边电动车摩托车乱停,导航导的路窄到开不进车。
“这路怎么这么怪,”林斯敬出声,探头往两侧看,“应该就在这条街上才对。”
“找不到吗?”陈勉说:“我看看导航。”
江潮听他们研究路线,从包中翻出薄荷糖,往许甘的方向递了递:“小甘。”
许甘接了,嘴很甜:“溱溱你好像一个百宝箱。”
她借着光撕开包装纸,转头瞄着外头的街景,“那歌里把这地方写得多神秘呢,就一小城镇,瞧着没什么可玩的。”
江潮也在看着窗外。
约莫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街道上空空如也、冷清寂寥,与养育她的魔都就像是两个世界。
那里永远是繁华热闹的,高楼大厦灯光璀璨,明亮霓虹彻夜不灭。
就好像不存在安静喘息的空间。
她笑笑,应:“过几天去看看歌里的那片海。”
前阵子在网络上流行起一首民谣,唱的就是曲溪这座小镇。
流浪歌手追逐故事,他们这一行人从另外一座城市来到曲溪,也只是因为这么一首歌而已。
薄荷丝丝缕缕的凉气自唇齿间溢开,江潮彻底醒了神,抬手顺了顺胸口。
前面两个男人仍在找路,林斯敬看着导航,皱起眉:“要不你们等等,我下车去问问店家?”
“现在哪还有店开着?”陈勉扭身往后头看:“刚进镇子的那条路上好像有个小超市。”
雨终于停了,路边积起了水洼,不规则地映着小城镇模糊朦胧的倒影。
江潮眼尖地注意到了什么,摇下车窗。
“那位小哥,”江潮扬起声音,一双眼礼节性地弯起弧度,“能跟你问个路吗?”
跟她坐在同一侧的林斯敬循声望去。
那是一家汽修店,店铺的卷帘门半拉着,只泄出一丝昏暗的光。
有人坐在店门边,一只腿伸长,一只腿微屈,看身形是个男人。
黯淡余光映着拉长的影子,一点猩红火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又于顷刻后熄灭了。
那男人从那片昏暗中站了起来,随手将摁灭的烟头掷入垃圾桶里。
“哥们儿,”林斯敬接过话,“你知道百佳旅馆怎么走吗?”
对方偏过头来。
这条小巷太暗了,路灯经久失修,时闪时暗。
那人的面容浸在深沉夜色里,难以看清神态,像是扫视了一眼他们的车。
他开口,声音低沉,“嗯”了一声,没继续。
林斯敬问:“能帮忙指下路吗?这导航导得有点儿问题,我们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地方。”
“行,”那人不咸不淡,“十块。”
窗侧的江潮眨了一下眼睛。
深夜的小镇并非万籁俱寂,不知哪条街上的人们在打麻将,嘈杂人声隐约传来,还能听见几句扯着嗓子的“胡了”。
林斯敬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十块,”对方又说,语气散漫,“带你们过去。”
车中静了一静,许甘瞪大了眼。
“十块钱?”
她性子娇蛮直接,扒开江潮凑到左侧车窗边,“怎么指个路也能要钱呀,嘴皮子一碰帮个忙的事儿。帅哥,你是不是太黑了点?”
车外人似是轻嗤了一声,浑不在意地冷讽:“我没时间当活雷锋。”
许甘瞪圆了眼:“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江潮在包里翻找,没找到零钱。她拿出手机,“扫码可以吗?”
对方没应声,沉默靠近。
他从黑暗处走出来,隐匿于夜幕中的面容身形终于清晰。
江潮瞥了一眼,有些意外。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像是个成熟男人,实际上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防风外套,长裤被洗得发白褪色,鞋子同样磨损斑驳。
人长得倒是英俊,青涩轮廓难掩浓眉高鼻,偏偏长眉沉沉压着,眉眼间仿若笼着层天生的薄淡戾气,也平添几分野性。
她没说话,将手机探出窗外。对方低眸,语调懒散:“等一下。”
——等什么?
江潮疑惑一瞬,视线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
微信停留在加载界面,迟迟没有变化。五秒、十秒,界面成功跳转,却在点开收款码的那一刹卡顿崩溃。
女孩儿一双桃花眼睁圆了些,手机的主人反倒神色自若,又一次点开微信。
这一回程序顺利运行,江潮转了账,不由得多打量那只老款手机几眼,问:“多久能到?”
“三分钟。”他随意将手机揣进口袋,转身返回院中,推来一辆摩托,敲敲车窗:“跟着。”
车辆缓缓启动,许甘靠回后座,嘟囔起来:“三分钟十块钱,这钱还真是好赚——溱溱干嘛给他钱啊?这镇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太晕了,”江潮笑笑:“早点找到地方,也能早点休息。”
许甘瞅她一眼。
大户人家的千金闲着没事儿出来体验生活,肯定不在乎被占这点儿便宜。她瘪瘪嘴,没再说什么。
镇子里道路不平,车开着也颠簸。幅度不剧烈,但足以让江潮不好受。
金陵、潭州、首都、春城,这一路上走过不少地方,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样小的城镇。
百佳旅馆离他们的位置确实只要三分钟车程,林斯敬他们找不到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家旅馆在导航上的地址是错的。
大概是前不久才搬了位置,门口还放着几盆红艳艳的花篮。
车停下的时候正巧有个妇人推着垃圾桶出来,愣了一下,张口叫他。
“应潭?”
江潮开车门下来,听见那妇人说:“一楼厕所的灯泡坏了,你刚好过来,就顺便去修修吧。”
摩托上的男生瞥她一眼,一侧长腿往地上一支,脸上面无表情,淡淡“哦”了一声。
“敢情他也要往这儿来啊,这不是顺道吗?”
许甘叉着腰,嘀咕起来:“什么人啊,顺道带个路还收钱,钻钱眼里了。”
江潮没说话。
她胃中翻山倒海,实在是难受狠了,关上车门直奔旅馆。
同伴去前台登记入住,江潮问了卫生间位置,上了二楼。
二楼公卫门锁着,她喉口反胃感愈重,等不及拿房间钥匙,跑进一楼公卫。
厕所里面有人,中央架了个梯子,水池边上放了个手电筒。
那一束光线映亮了对方的身形,他偏过脸,睨了她一眼。
江潮抬手捂着唇:“你能不能……”
她语速很快,但话还是没能说完,才刚开了个头,就再也压不下那种恶心感,匆匆撑着墙壁弯下身。
江潮自认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娇生惯养。
十八岁刚离家时,她处处不适应,一闻到车中劣质皮革香水的味道就想吐,坐车坐久了整个人都晕乎。
到现在过去了一年多,她其实已经很少晕车了,只是这一段路实在太颠簸。
江潮额头上冒出细汗,眉眼鼻尖红了一片,吐舒服后拍着胸脯,只觉得手脚都虚软了。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探身按下冲水键。
水流哗哗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嗒”的一声轻响。
视野中的一切瞬间明亮了起来,江潮整个人都有些虚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刚才卫生间里的那个男生还没走。
他甚至还在这期间一言不发地换好了灯泡。
好友常说江潮遇到任何事都很淡然,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但即便是她这样的人,此时此刻的感觉都有些难以言喻。
那个叫作应潭的男生已经把手电筒揣回了兜里,利落收好梯子。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潮看着他的目光,他偏过头,与江潮对视一眼。
女孩儿眉梢眼尾红通通的,一双漂亮得出奇的眼眸沾着泪光。
应潭将更换下来的灯泡往垃圾桶中一掷,冷漠神色未改,仅稍稍抬起一侧眉峰:“要水?”
江潮神思还有些恍惚。
震惊、惊诧、尴尬与难为情,种种情绪交织,听见他出声,她下意识接:“多少钱?”
“……”
片刻无声沉默,应潭轻啧一声,收回视线,将梯子搬离水池前。
“自来水,”他似是觉得莫名其妙,冷冰冰道,“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