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蔷薇 第4章 第 4 章

变故比他预料得还要快。

沙皇倒台后，一部分沙俄贵族逃亡到伪满洲国，一部分则辗转——众所周知，欧洲贵族之间普遍通婚，罗曼诺夫王朝更是有着相当高的日耳曼血统，甚至不少君主都只会说德语与法语，而不会说俄语。

奥古斯塔家族秘密救下了多位有血缘关系的沙俄贵族，其中一位碧眸棕发的女孩——如果沙俄还在，她应该是俄国的公主——年龄与索菲娅相仿，按血缘上算，更是索菲娅的表姐。

她自幼便是索菲娅最亲近的姐妹。

——帝国曾给这些旧俄贵族相当高的身份，名义上是因为他们身上的日耳曼血统，实际上则是想借用他们的身份，借用他们世代在莫斯科、基辅等地的百年经营，来对付新生的政.权。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已经颠沛流离，在一些人里，这些贵族仍然拥有相当高的影响力，再不济，许多人也有许多祖上遗留下来的珍贵资料。在那个科技还未真正意义上占领整个世界的时代，这些旧事物仍然拥有相当高的价值。

谁都没有想到，在末代沙皇全家都被布党枪杀的时代下，这位自幼便因为政变而流离失所的旧贵族少女，竟然是一位红色战士。

她借着奥古斯塔家族的势力，为赤党窃取情报。

盖.世.太.保带走了她，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经历了什么。

海因里希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索菲娅放走了她。

更糟糕的是，比他更早一步知道这个消息的，是父亲。

华丽冷肃的房间里，金发的中年男人愤怒至极，用最刻薄的言语讥讽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嘲讽他是如何将自己妹妹宠到得意忘形，将整个家族拖向地狱。

父亲一直不喜欢索菲娅。

厌恶她的表面乖巧，厌恶她的乖张不驯，厌恶她的饫甘餍肥，最为厌恶的，是她的东方血脉。

然而很奇怪，面对海因里希对索菲娅的宠爱，他却选择睁只眼闭只眼。

他只偶尔阴冷地讥笑，像是在等待一个奥赛罗式的糟糕结局。

但海因里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愤怒的父亲，竟然想将她送进集中营里去。

那一瞬间，万千条念头浮现在脑海，好半晌，他才低哑地出声，请求父亲收回成命。

中年男人却只冷笑，“她根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讥讽的话语停留在嗓子里——俊美的青年军官抬起头来，那双湛蓝如冰海的双瞳，竟令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那一刻，他终于想起，自己的这位长子，早已经成长到了自己都不得不忌惮的地步。

对于家族而言，这位年轻而优秀的继承人，远比血统高贵却碌碌无为的自己更为重要。

他试图缓和气氛，于是僵硬地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和善。

他放柔了语气，称，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手段，集中营只是一个暂时安置她的地方，除了限制出行自由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会打点那里的人员，让索菲娅得到最好的待遇。

由于纳X的宣传，彼时的“集中营”，在人们眼中与后世并不一样。人们知道自己身边那些“残疾”人、犹太人、XX人……被逮捕关押，但并不知道他们在里面会遭遇什么。

大多数人猜测得出他们在里面过得不会太好，但具体是怎样的不好？是午餐的鱼肉会不太新鲜，还是他们就成为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他们并不清楚，也并不太关注——反正，在宣传片里，那里的人们都住着漂亮的小洋房，吃着丰盛可口的食物，有周到的医疗服务，简直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伊甸园。

甚至有些头脑简单的底层民众，因为他们“过得太好”而发牢骚。

男人试图用这样的言论安抚他，却忘记了，海因里希是比他更受家族重视、更受帝国青睐的核心人物。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索菲娅会经历什么？

之所以容忍男人在自己面前卖弄那些糊弄底层民众的话术，不过是因为，他在确认一些东西。

从他透露自己的意图开始，海因里希就在观察，通过对方的反应，在揣摩事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牵扯到了哪些人，一切是否真的已经无可挽回，从而权衡利弊，以做出决定。

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男人并没有反应过来。

那双与他极为相似，却更为美丽冰冷的蓝眸，如此的平静，看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

鲜血喷涌而出，华贵的地毯被一点一点浸湿。

戎装的少年垂眸，冷淡地俯瞰着他的尸体，皮质的军靴，不染半点尘埃。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铂金的发色映衬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漂亮如神话中的阿多尼斯。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听见少年冷淡的声音——

“对我而言，你的唯一意义，就是让她诞生在这世上。”

男人瞪大双眼，然而，有些话，他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古堡的设计异常森严，即便是男人的安保人员，也无法靠近这些机密房间。

然而，在离开房间的那一刻，少年的脚步顿了顿。

有一束异常的光线，来自镜子的折射。

从高处能间接地看到整个古堡的唯一一个房间，来自她的卧室。

—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打乱。

即便再庸碌，奥古斯塔家主的骤然死亡，仍然对家族有着不可逆转的影响——家族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年轻一代中最为杰出的天才少年，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所有兴趣爱好，彻底地进入军中，提前继承家族的一切遗产。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刻意避开了和索菲娅的见面。

对那个男人，他并没有太多感情。

老奥古斯塔先生是个典型的旧式父亲，傲慢，专治，沉迷于对事业的宏伟构想，狂热而充满野心，对家庭并不上心。

联姻带来的高贵妻子离世后，他更是鲜少踏足庄园。在海因里希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他的任何影子。

然而，当这个血统高贵的儿子展现出他的天才之处后，他又颇为自得，认为这个孩子的一切优秀都是源于自己。

海因里希对他并没有感情，但是，老奥古斯塔先生并没有其他的继承人。

他的一切都将属于海因里希。

尽管在海因里希眼里，他庸碌至极，但在他的同辈人里，他做的其实并不算太差，奥古斯塔家族在他手里也能算得上是蒸蒸日上。尽管父子俩并不亲密，但他仍然为海因里希扫清了许多障碍，提供了许多资源，争取到了许多利益。

在那个男人死后，他不得不直面叔伯们的刀枪与算计、各种从未闻面的亲戚对家族财富与实力的觊觎，对家族所有物的宣称所有权。

这绝对不是一个理智的行为。

——但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以家族族长身份拦截下一道道命令，将一些东西彻底埋入地底。

这是一个风险巨大、所失巨大的疯狂行为。

但如果不这样做，索菲娅必死无疑。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索菲娅的感情。

一切都很顺利，只要他想，他可以很轻易地让索菲娅没有任何碰见自己的机会，找不到自己留下的任何痕迹。

直到他出征的前一夜。

那是他们幼年时定下的约定，骨瓷项链中藏着三枚极小而精致的烟花，当烟花盛开，无论他身处何处，都将来到她身边，保护她，陪伴她。

那是十一岁的男孩对妹妹许下的承诺。

他其实根本无法真正拒绝她，只要她想，她总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所有计划打乱。

荒凉至极的庭院，枯黄的杂草一望不到边境，仿佛已经与世隔绝，旁人很难想象，在奥古斯塔庄园，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猎装的少女躺在坦克上看星星，皎白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个亘古的幻境。

她望向他，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湛蓝双瞳，没有一贯的狡黠与伪装的明媚乖巧，而是充斥着一种赤.裸的冰冷。

“为什么要去前线？”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见我？”

语调冷静，眼神冰冷，不像是在挽留，倒像是在对待仇人。

或许她根本不需要答案——谁都知道，前任家主的骤然离去，给家族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即便他再手段通天，也无法在短期内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他需要一份足够分量的军功，否则保不住家族的荣光与基业，更护不住她。

他笑了起来，没有问答她的问题，而是和她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在这段时间，他们都会听命于你，如同听命于我。”

“你将成为家族真正的女主人，索菲，替我守护好家族。”

他明知道这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

少女仿佛被激怒，冰蓝的双瞳燃起怒火，冷笑：“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你未来的妻子才是奥古斯塔的家族的女主人，我大可以嫁给彼得拉克，去罗马享受人生。”

“你不会。”

青年军官轻声说，俊美的面容沉静，瞳孔中却仿佛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望着她，语气笃定。

“你不会嫁给彼得拉克。”

“你会成为奥古斯塔家族的女主人。”

神祂恐怕都不会原谅如此疯狂的诺言。

少女被他话语中的含义震住，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

那是无数个极度克制的日夜后，他望向镜中的自己，做出的最终决定。

月光下，黑发蓝瞳的少女仰头，皎白的面容仿佛带着微光。

他的目光凝在那丰润精致的唇上，晦暗不明。

那一吻终究落在了额头上，苍白俊美的青年笑了起来，白日里英俊如阿波罗的面容，在此时的月光下，竟显出一种异样的邪性，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好保护自己。”

“不要做任何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行为。”

这一句，是叮嘱，也是警告。

少女的身躯僵硬。

此时的她出奇的镇定，在拥抱结束后，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你能保证你在战场上全身而退吗？”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湛蓝双瞳对视，他说：“没有人能保证在战场上全身而退。”

“你必须保证。”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此时，那种慵懒的狡黠又跑回了她的双瞳，可她说的话却和狡黠没有什么关系。

“若你死，我也会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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