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蔷薇 第11章 第 11 章

如果没有那一夜的惊艳，与他无法抑制、却又无法接受自己的邪恶念头，他或许不会逼自己离开索菲娅。

那么，他或许有更多时间去周密地布置，让索菲娅不至于与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让堂姐丽娅的消息传不到索菲娅耳中。

那样，他就不会为了她弑.父。

他不爱那个男人，但这样沉重的罪恶背负在身上，依旧让他无法安宁。

像是某种令人不安的诅咒。

他的一切，终究是从他手中继承而来的。而他，也是他和索菲娅之间，羁绊的来源。

此前，他尚可以去游学，可以醉心于自己热爱的科学之中，逃避家族的责任，同时又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轻易地将家族权柄掌控在手中。但在那以后，顶梁柱倾倒，他不得不自己出仕，不得不用显赫的战功，来保全奥古斯塔家族，保全索菲娅。

在战场上，有老兵说，他们曾经是为帝国而战，而后来，他们战斗，只是为了自己的战友。

而对海因里希而言，他最初的动机，是为了保全家族，保全索菲娅。

用家族的权柄，在那个越来越疯狂的时代，让她能够安全，且仍能生活得舒适又自由。

如果实在做不到，就将她藏起来。

而后来，在见过无数惨烈如地狱的场景之后，他战斗，求生，本质是源于一种恐惧。

但并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索菲娅会经历她们所经历的一切。

他见过战败的民族的女性的遭遇，那样疯狂的场面，远胜作家能想象出的最残酷的刑罚。

此前，他从未怪罪过索菲娅救丽娅的行为，无论后果有多严重。但他内心仍然认为这只不过是小女孩的任性和感性行为。直到他亲眼目睹那一切，想到自己如果战败，索菲娅也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时，他才真正明白索菲娅为什么会那样做。

但这一切像是一个无解难题，国内的形式越来越极端，如果他们战败，索菲娅将面临噩梦般的遭遇，但即便帝国胜利，她的祖国，也并不接受她——由于她对奥古斯塔家族的影响力，她对权力的染指，她对海因里希的影响力，他们甚至试图剥夺她的生存权。

——他们能容忍拥有他们眼中最肮脏血统的将领，却无法容忍混血的索菲娅，其实本质原因，是因为索菲娅并不能为他们创造价值。索菲娅的权势来源于兄长的宠爱，尽管在学校中她是个聪明杰出的孩子，但她还并没有展露出不可取代的天赋。

在那个男人被视作帝国燃料、女人被视作生产资料的疯狂年代，会试图染指权力、血统不够高贵、并没有展示出足够的自我价值、对海因里希影响巨大的索菲娅，在他们眼中无疑是一条难以忍受的蛀虫，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良木。

否则的话，即使狡兔死走狗烹，他们也会等到战事结束、索菲娅的利用价值被榨取干净之后再动手。

他们笃定，索菲娅死去之后，他们会得到一个完全忠心的、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干扰的海因里希，一个无比杰出、无比优秀、完美符合他们心中所有幻想的“完美”青年。

他们轻视了人类最不可思议的情感——“爱”。

对海因里希而言，那是无比煎熬的时光。

不，还有一个选项，唯一的一个选项……

戎装的青年在家族的密室里待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看了哪些情报，接见过哪些人。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将索菲娅送往她的母国。

无论局势变成什么样，她都将安全地、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帝国胜利，他将爬到更高处，用手中的权柄保她周全；如果失败，他将用自己的一切，换取她的生路。

在那座饱经风霜的东方古城中，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在见到她第一面之前，他就知道，他会死。

他微笑着看她穿着华丽的戏服，在荒凉的舞台上表演。

他温和地安抚她的小脾气。

他陪她穿梭在古城的街道，品尝异域的美食，欣赏古老而不可思议的艺术与臻品。

每一次，当他微笑着从她眼瞳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内心都有一个声音，在不动声色地提醒着自己死期将临。

他看完这三年关于她的所有记录，在脑海中，拼凑住她人生中与他并不相交的三年。

他对她所有的小动作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放权让她能够畅快地报仇。

那批东瀛人凑巨款向帝国定制的武器，被他拦截，然后，和她一起，欣赏了一场无比绚烂的烟花。

——他们一直都很准时，那些武器，是按时交给了东瀛人的，只不过，是以已开封的状态投掷过去的。

即便他对帝国从来没什么忠诚可言，但也并不觉得这算是叛/国，盟约之下，帝国与他们不睦已久，他们从来都不是忠诚的盟友。何况战争已经到了晚期，远东的小小事故，影响不了任何事，但却能让索菲娅开心。

极致的纵容，极致的绚烂。

他们何其幸运，从幼年的相伴，到少年的同游，在这样天地染血的乱世之中，拥有过那样悠长的好时光。

即便，短暂的相聚之后，将会是更加漫长、无望的生死相隔。

在最后的最后，他送她上船。

这一次远东的任务早已完成，柏林催促他踏上归途的电报已纷如雪，他将在目送她离开之后，再度进入那必死的困局。

底层百姓还未闻风声，中层也只隐隐察觉，但他早已看出，他们败局已定。

他一直掩饰得天衣无缝，可早已上船的少女，心中却蓦然升起极其不详的预感，她望向兄长渐渐远去的身影，巨大的恐慌与不安扼住心脏，她蓦然回头，对着船员厉声道：“停船！我要回去！”

船员皆知她们身份贵重，不敢呵斥，可船一开了，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索菲娅一看他们神态，便知他们不会停船，可她一贯是不做不休的性子，索性直接跳上船身上的巨大铁索，借着惯性跳到巷口。

这场面犹如后世的功夫电影，众人看得惊呆了，海因里希也是神色骤变，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想要下去接住她。

可少女已飞奔着跑进他的怀抱，毫不迟疑地跳起来，吻上他的双唇。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笃定的侵略性——她只毫不犹豫地用肢体语言向他索取安全感，缓解内心的不安，而毫不怀疑、不惧怕——或者说根本没想过他的拒绝或怒意。

跟随的副官与翻译看得目瞪口呆，良久，翻译才小声和身边的秘书沟通：“这……就是洋人和家人见面时的‘碰鼻礼’么？”

这吻如一场单方面的猎杀——她一昧地向他索取，而青年军官肌肉紧绷，动作温柔小心，却没有给任何主动的回应。

“索菲娅……”

“哥哥，我爱你，我非常非常地爱您。”她截住了他的话，用他们的母语极快速地道，语调像是胡搅蛮缠的小孩，丝毫不见少女的羞涩与忐忑。

她抬眸看他，湛蓝色的双眸闪着光：“无论在哪里，无论怎样，您都会守住对我的承诺，对么？”

她索取的最后一个承诺，是他的存活。

银发青年长久地凝视她：“我向你承诺过，无论如何，在六尺之下的，都不会是我们。”

少女的躯体似乎一下子松懈下来了，她露出笑容，喃喃：“您知道吗，在刚刚，我忽然觉得，我似乎要永远失去您了……”

青年浅金色的长睫微微一闪，他轻声说：“无论我身在哪里，我的灵魂，都将永远陪伴着你。”

“为什么不能是你本人陪伴着我呢？”

良久的沉默。

“战争快要结束了吧？”她忽然说，不等他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们会回庄园吗？哥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待的那间书房？”

“在左边墙壁的第三个柜子里，放着好多好多的书，是我当时的课本，我在那些课本里，写了好多好多想写给你的信，最后只有很少一部分誊抄到信纸上，寄给了你。”

她微笑着凝视他的双眼：“在我回到你身边之前，你可不能偷看那些信。”

他俯身亲吻她的左眼：“好。”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拥抱，他深嗅她发间熟悉的带着枯枝焚烧感的玫瑰香气，心中清楚，他的生命中，有一些东西，将永远地离他而去。

他再一次送她上船，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到岸上。

她将去往一个安全的所在，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会有人联系她，让她选择她未来的路。

那些写在课本的缝隙里的信，曾被他一边又一遍地注视，极轻地触碰，并在最后，付之一炬。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古老的庄园里，人人皆仓皇逃命，而俊美的少主人，亲手点燃了火把，焚烧华贵的天鹅绒窗帘。

在这个房间里，收集了她从小到大所有的痕迹，她用过的东西、喜欢的书籍/画作，有她姓名的种种册子、她签名过的文书……

所有与索菲娅·奥古斯塔有关的痕迹，都在这里。

在他离开后的无数次，每一次出征归来，他只有独自待在这间屋子里，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而在今天，他亲手焚烧掉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亲手消除这个世界上所有与她有关的痕迹。

好像他的那盏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战后的清算名单不会有她的名字。

再也没有人会找到，那个“在奥古斯塔家族的权柄之上，享用罪恶的财富与权力，美丽任性又残忍的贵族少女，XX的帮凶与余孽，天生拥有邪恶的基因，不能让她流害于世”的女孩。

他曾联系自己的旧友。

那是他少年时期的同窗，他们曾一样地沉迷于科学，如果不是变故突生，或许今天，海因里希也会和他一样，在实验室里醉心于科研，而不是成为一个足下万骨枯的恶魔。

他给了对方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源于自己少年时最得意的成就。

少年时的他或许都没想到，少年时算出来的数值，在被应用到某个领域之后，会对未来的世界局面，有那样恐怖的影响力。

旧友看完那叠图纸之后，沉默许久，目光奇异地望向他：“如果我早一点看到这些东西，我们，也许不会输。”

他笑了一声：“不重要了。”

注定覆灭的帝国，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就算以强力勉强续命，也不过是让这世界再被黑暗笼罩个几年，让更多的人受苦，对人类文明产生更大的伤害。

对方沉默许久，道：“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让你，帮我照顾我的妹妹。”他轻声说，“我唯一的亲人。”

对方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忍不住道：“或许……如果你说这是你的成果，我来给你介绍……”

新生的世界将不再需要军人，但新的两极局面将诞生，为了对抗彼此，双方都会迫切地渴求将科学家招揽靡下。

他们甚至能得到比之前更好的待遇。

绝对的利益，足以压制一切的仇恨。如果海因里希回到年少时热爱的道路上，成为一个无害，却价值不可估量的科学家，或许，在渴求贤才的异国，他一样能够得到高官厚禄。

“这不可能，费迪南。”他轻声说，“我留下的仇恨太多了，如果他们连我都赦免，他们政.权本身都会受到质疑。”

利益永远高于一切。

但海因里希的战衔过高，战绩过盛，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背后，意味着令人心惊的仇恨。

如果他是个无名的幕后操纵者，或许会稍微好一点，至少纷争会局限在中上层阶级，而这些人本身就是政权拥簇者与受益者，掀桌子的概率会相对小一些。

可偏偏他是个“全民偶像”，宛如神迹的俊美与风姿一直被当做模板重点宣传，就连对方最普通的士兵，都多少会听说过海因里希少将的威名，传阅过他的照片。

巨大的声望与名气，在战后，意味着巨大的风险。

赦免他，必将面临如怒海狂澜般汹涌的民意，而国际上的对手，又必将利用这一点，发起舆论攻战。

那些死者的家属，怎么能接受，自己的国家，为了利益，在战后，宽恕一个罪孽如此深重的恶魔，甚至许以高位?

这需要付出的代价，甚至高于一个“天才科学家”所带来的价值。毕竟，人心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而他们如果发现了海因里希的能力，又必定不会放心把他交给另一方。

所以最后的结局，仍然不会有什么不同。

海因里希为索菲娅所做的安排，远不止费迪南这一条线。

在华夏，每逢乱世，世家会让子嗣分家、“决裂”，跟随不同的实力，押宝在不同的选项上。

无论谁输谁赢，家族的血脉都不至于断绝。而跟随获胜的那一方的子弟，也会暗中庇护、提拔成为战败者的亲属。——在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有不少这样的事情，被传为美谈。

贵族们的行事很多时候是类似的，貌似纳X死忠的奥古斯塔家族，私底下，几位在家族序位比海因里希稍低的青年才俊，却投奔他国，分别成为了合众国的将军、政客、高官，或苏国的上位者。

在战后的一些新闻里，甚至屡有好事者调侃，在战场上，奥古斯塔家族是“叔叔打侄子”、“外甥打舅舅”。

在战时，他们以血战为自己赢来荣耀，绝对不会对在对立面的亲人手下留情，更不会暗通款曲。

客观来说，他们的高衔并非虚得。

在战后，他们也并非帮助另一方势力死灰复燃，而是帮助作为家族成员的亲人们摆脱困境、东山再起，顺利地转型为新帝国的精英人才，在上位圈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尤其是那些身上还没有太多烙印，却天资出众的晚辈。

这并不是多么高尚的事，但这是这个古老家族千年来的生存法则。

家人永远是第一位。

当然，正如魏晋世家押宝联姻，也分嫡长女/嫡长子、嫡次子/嫡次女、庶子/庶女……来体现家族不同的重视程度和看好程度，奥古斯塔家族这一代的继承者是海因里希，地位等同于华夏古代体系里的嫡长子。

所以，奥古斯塔家族这一局，终究还是输了，家族在之后的几十年都将沉寂下去，数百年来不计其数的财富与封地，连同整个家族，都将在战后的体系中成为被瓜分的那块肉，仅存一点余烬，无法再上牌桌成为玩家。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献上庞大利益之后，在家族那些早已“决裂”、“弃暗投明”的子弟的周旋之下，仍有一些核心而不为人知的利益，被隐秘地保留了下来。

在海因里希如约履行完自己最后的责任之后，那些存活的族人，也会遵守约定，给予索菲娅应有的庇护。

毕竟，在“全民偶像”海因里希死后，整个奥古斯塔家族的关注度会迅速地下降，对方绝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报应已成，仇恨已雪，对他的亲属的下场，也就没有那么关心了。

在许多年前，那个在阁楼上沉默地翻阅古籍，冷眼看着狂热的父亲的少年，之所以一心想做科研而抗拒从军，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无论战争的结果怎样，新生的国度都需要科学家，只要他展现出了足够诱人的价值，即便他父亲是战败方的高官，只要他本人没有沾染上太多“邪恶”的痕迹，手上没有太多血，政.客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主动为他掩饰过去。

而如果他们赢，就更简单了，那个男人，到底也只有他一个儿子。在血统和才能的加持下，他再任性，也一样能够大权在握。

但一切终结于那场意外，在“索菲娅将被送往集.中.营”的恐惧之下，所有的冷漠算计都消失了，短暂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后，他做出了人生中最疯狂的决定。

从那个下午，他决定开枪的那一刻起，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这或许真的是一种诅咒，他为自己罪恶而疯狂的爱，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恶行，注定要承受应有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