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晋照东城的水沽在规格上来说,在东洲的船坞列表上排号并不靠前,但胜在历史久远,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船工和稀有木材,最重要的是这里东边有条入海口,直通大海,向北行进不出五天便能将船停靠在青州海岸。
在晋照的第三天,方绾宁一行人,才在淮南观察使邓大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水沽船坞,这船坞是邓大人的私产,晋照又是晋杭运河的起始地,不少商队都会在此地进行货物交易,来自北方的皮货和山珍,和来自南方的茶叶与瓷器,相互融合,络绎不绝。所以水沽这个老船坞每年能带给他一笔不菲的收益。
水沽船坞分为两部分,一处是经营管理机构,一处是有着一排排水塘的建造地。
邓行闻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大厅,房间宽阔,窗户洞开,十分通气。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条案,桌边早已站满了不少人。除了老道的船工,还有不少官府和军中的人。
嗯,是的。战船的设计和研发图纸并没有被俞修衡化公为私,中间许多巧妙架构都是利国利民之物,应当公之于众。
邓行闻走上前,停在主位上,声音宽洪对着厅内的众人开口,“诸位,想必昨日大家已经得到了本官的消息,东洲的船舶将迎来新一轮的变革。之前曾在满河下游发生过货船撞击事件,其中一艘还是载有皇贡的官船,两船因河道拥挤发生碰撞,船身破损进水,不到半个时辰两艘船便迅速沉入了河底,此次事件前后损失高达一千万两白银。之后朝廷便出台了政策,减少运河内行船的数量,以达到通行的目的。”
说到此处,邓行闻顿了一下,眼神幽幽看向室外安放在院中的那口大钟,又说:“但这个政策虽减少了此类事故发生,也大大打击了各地的贸易,致使物价较之往年上涨了不少,各地商户,百姓也是怨声载道……而今日,来自青州的渊王殿下为我等,为东洲带来新的船舶技术,将彻底解决此类问题。”
话毕,邓行闻让出位置,将郁见深和方绾宁的身影显露出来,郁先生上前一步,神情泰然,从容镇定的将准备好的图纸拿了出来,十分大方的摊开在桌面上任厅内的众人传看。
郁见深拱手行礼后,说道,“能在今日来到此地的,想必都是对船只颇有了解之人。场面话,在下就不多说了,只要是东洲人都应该知道青州的海寇之患,上月,我家殿下刚到青州就蕃,为了彻底遏制以及击溃海寇的这股猖獗之风,特地研制了新型战船用以抗击海寇,其中多项技艺从未在东洲展现但又有益于民,渊王殿下心怀大义与东洲苍生,便命在下携带图纸和大家一齐分享、研发和制造。”
此话说完,堂内响起不约而同的夸赞之声。
“渊王殿下真是仁厚和无私啊!”、“渊王殿下真是百姓的福祉。”、“王爷就算离了应京,心还是关怀着这天下啊!”……其中也有不少的惋惜之言:“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皇子竟然去了青州。”、“是啊,当年的渊王殿下可是在应京一呼百应的存在啊,可……”、“小声些,你这话被人听了去小心你的脑袋。”……
还是被方绾宁听见了一些,啧啧,俞修衡以前还是风光过嘛。不过,既然他如今已离开朝廷去了青州,在这种场合郁先生如此颂扬他,会不会给他招致灾祸呢?
然而方绾宁马上就没空想了,因为郁先生点了她的名,“……其中细节之处,就让我们王府的参知执事,也是此图的设计者,方宁,方执事为各位解答一番 。”
郁先生话音刚落,场内之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主位旁的方绾宁身上。
额,方绾宁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瞳孔微微睁大,心脏在胸膛嘭哧嘭哧地跳得不行,双腿也在打颤,好紧张啊喂!他们齐刷刷的盯着我呢……她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把大腿……不能掉链子啊,方绾宁!实在紧张的话,要不然,就当是场毕业答辩了。
她走上前去,僵硬的微微一笑,开口道:“各位老师好,啊,不对,大人们,早安……”她在说什么啊?方绾宁有些露怯,导致场下的人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肃静!”邓行闻在一旁敲了敲桌子,又转过头对方绾宁眯眼笑,“别紧张,方执事,你接着说。”
哎?邓大人今天的态度好不一样哦,真和气。方绾宁被安慰到不少,重新整理了心情,再度开口,“各位想必已经将图纸阅览了一遍了,那请问在图纸上右下角标注有数字七的那一张在哪位大人手里?请交回到我手中。”
众人纷纷翻看,不一会儿,那张图就回到了方绾宁手上,她平铺在自己面前,指着上面的图样开始说:“以往东洲的船底部大多是平底空心,这确实会增大船只的漂浮力度,但也会增加船只遇大风的倾斜翻船概率,和船舱漏水的沉船率……所以,容许我为大家介绍一种新型的船舱安全结构设计——水密隔舱。”
“此设计位于船体内,用厚实木板将船只底部隔成多个互不相同的船舱,这样一来,就算船只漏水,也不会流进其他舱,同时还能依靠其他船舱的浮力继续航行,破损的船舱也能及时得到修补。”
“那请问方执事,木板与船只底部相连也不能形成绝对的封闭区域,如果行进在水流激烈处,河水倒灌进船舱,其力量足以冲破木板抵达其他船舱,这可如何是好。”堂下其中一名官员问道。
方绾宁立马作出了回答,“好问题,不过这就牵扯到造船工艺了,船工应该要了解一些,所以我们的船底要制造成弧形,将木板放置进船底时,凡是有接口的地方,都用桐油灰嵌塞,不会透水,再在每个舱室内填满砂石木灰之类的东西,不仅能增加船只的吃水深度,还能延缓船只进水时的速度,撑到回港再维修也不会有问题。”
方绾宁的回答不仅详细准确,让那位官员了然大悟,其他人也相继提出了很多关键性问题,气氛回温,没那么严肃了,方绾宁的紧张感减轻了不少,回答也越来越游刃有余。
……
遇到她知道的问题,她倾囊相授,知无不言,但也会有人问到她不知道的问题,这时候她也会大大方方的回答不知道,但总有几个心态不好的非要找点存在感,只见那人神色突然凛然,“你是此船的设计者,怎会不知道?难道……这图根本不是出自你手,是你这黄毛小子想冒领他人功劳吗?”
此话一出,气得方绾宁怒不可遏,尽管这设计确实是她从二十一世纪照搬过来的,但当初在图书馆查资料,整理数据的都是自己没日没夜的苦劳好嘛。
她抬手阻止了一旁想出言呵斥的邓行闻,厉声说道:“不知道有什么稀奇的,你们造船造了那么多年不是一样不知道该如何降低船舶的沉船率嘛?我如今都将想法提出来了,图纸都画好了,在座各位刚才也看了都说可行性非常高,我都把饭喂你嘴里了,你还不知道嚼难道还怪我没教你?”
一边的张渠听后突然神清气爽啊,对,就是这样,像在青州训我一样训那个无礼的晋照官!
那人似乎被方绾宁的话噎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方绾宁继续输出,“遇到问题大家一起讨论不就好了,有困难就迎难而上,什么我都给你做好了,还要你来干嘛?我领的可是我们渊王殿下的俸禄,你又没出一毛钱,你在这吼什么!”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那官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十分精彩。邓行闻见此出来打圆场,不过他前天刚知道这个方宁的身份,也不好责备她,便将矛头指向了那个晋照官员,“刘大人,注意言辞。方执事可是王爷派来指点我们造船的重要人物,你刚才的言行实在是无礼。”
啊?我无礼?我就说了一句话,这个方执事要说上十句,我……他……哎……那个晋照官有苦不敢言。
不过方绾宁这下舒坦了,还有什么紧张情绪?该是下面的这些人紧张了吧。她踮起脚环视了一圈,问:“其他人还有什么问题嘛?”
众人摇头,不敢有,不敢有。
“今日只是一个初步的探讨会,既然可行,那咱们就开始动工吧,青州的海寇可不会老实的等着我们造好了船再来侵扰,我们只有比他们先一步,才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方绾宁战略性的停顿了一下,以为能等到掌声来着,谁知道根本没有,便接着说,“今后我会时常来水沽和大家研发、制造新型船只,大家今日可以下去整理一下笔记,有任何问题今后可以随时在水沽拦住我,我能回答就会回答,回答不了我也会积极和大家探讨,希望我们可以齐心协力,顺利创造出东洲船舶历史上的一页新篇章!”
场内的人看着主位上那个瘦小的身影,纤细的身躯有些弱不胜衣,但五官精致,神采飞扬,一番话带出众多官员的为国竭忠尽节之感,就像是他们不是在造船,是在造东洲的脊梁。
众人目光炙热,看得方绾宁好一阵羞涩。
郁见深也是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站在方绾宁身后看着她意气风发,能言善辩的模样,真真是像极了十一二岁的太子殿下,不过,当时的太子殿下可要更犀利,更勇敢,抨击中书省那群迂腐的老臣们更不留颜面呢。
他忍不住笑了,笑容在脸上越扩越大,眉眼弯成月牙的模样。
“今日就到此吧,方执事,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郁见深在身后说道。邓行闻也意会,方宁一个女子,你们这群人瞅着人家干什么?嫌眼神还不够**嘛?急忙开口,“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下去做事!”
厅里的人这才作鱼虫鸟兽散去。郁见深让王霄先带着方绾宁回去,等大厅只剩下他和邓行闻,才开口,“你可不要忘了和我的约定。”
邓行闻颔首回答,“不敢忘,兄长,渊王殿下在水沽造的所有船只费用都不用付,就凭殿下无私分享的图纸和像方姑娘这样的人才,我们应该倒贴钱才是。”
“这可是你说的,那回头记得送来。”郁见深勾唇一笑。
“哎?”
没等邓行闻回过神,郁见深已经走远了。不过,如果水密隔舱的技术问世在每一艘运河里的船只上,不仅能降低沉船率,还能大大增加船只的通行数量,到时候水沽的船只订单怕是数也数不过来啊。
邓行闻满面春风的走出门,谁知晋照的司马赵推恩却在门口等着自己。
赵推恩连忙上前拦住邓行闻,“邓大人,留步。”
“赵司马,可有要事?”
赵推恩面露难色地说:“邓大人,是这样的,前阵子运河上半段不是闹水匪嘛,下官接到朝廷的清缴令,让我在一个月之内取得那水匪首级。可那些匪徒实在是狡猾,每次我部的船只还没行进至他们水寨范围内,便被他们藏在河里的水鬼凿了船。”
邓行闻意会,却故作惋惜,“那真是可惜,司马大人可有的忙了。”
“因为这事,下官连遭上峰责骂,但也实在是没了办法,军中的刀枪再厉害可也得见着那些匪徒不是?”赵推恩讨好的对邓行闻笑着,“今日听了那青州方执事的船舶新设计,就想让邓大人能行个方便,先给我们赶制几艘新船,让我军能早日剿灭了那无法无天的水匪,也好早日还运河一个清净,平安呐。”
“这也不难,赵司马。”邓行闻一口回答道。
赵推恩听着他的话瞧着有戏,便笑得更谄媚了,谁知话音一转,“不过,你是知道规矩的,像这种作战的官船,余杭那边的潍泾船厂才有资格制造,尽管水沽也能造些小型官船吧,但……不合规矩啊。”邓行闻轻轻皱眉,眼神望着赵推恩,居然露出贪婪之色。
赵推恩心下了然,“放心,规矩不会忘,只是今日匆忙,明日下官定会带着诚意拜访邓大人。”
“既如此,那造船的事就看明日司马大人的诚意有多深了。”说完,邓行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离去,不给赵推恩半点颜面。
可赵推恩还要求着他办事,语气只好十分恭敬,“好好,邓大人慢走。”等到邓行闻走远了,赵推恩才敢恶狠狠的啐他一口,“呸!”
不过,赵推恩也不是特别气愤,因为他前几天刚从下面的商户手上收了一笔税款,正好能解了这次的燃眉之急,银钱没了就没了,还能让那些商户缴纳,可若是事情没办成,这官位和脑袋要是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而方绾宁此时正坐在马车上,心里正意满志得,面色红润,笑容明朗。像是刚做了一件激浊扬清的大善事,可她哪儿知道,她刚热乎提出来的新事物正悄悄标上了价格,转手万金卖给了黎民百姓。
世界的阴暗如影随形,有人的地方就有污泥,有利益的地方就有脏水,别管人前多光鲜亮丽,高风亮节,背对着光的地方有的是脓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