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上午八点半,朝阳集团总部。
才刚进大门,一个着装干练的接待员便迎了上来,微笑着向郁琰问好:“早上好啊,郁监事。”
“非常抱歉,可能由于传达失误,我这边并没有接到您要过来视察的通知,可以请问一下您今日的工作内容吗?我这边好帮您安排一下。”
“不用忙,”郁琰很自然地回道,“陈经理今天在不在公司?”
接待员连忙应声:“在的,我立即为您通知陈经理。”
朝弋今天第一天入职,资料信息暂时还没有被纳入系统,人脸识别梯控扫了两下没认出他,于是他便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郁琰。
等门禁系统“滴”一声开了锁,朝弋便紧贴在郁琰身后一道挤了进去,短暂的肢体接触令郁琰皱起了眉。
朝弋却仿佛并不是有意的,过了门禁后便立即和他分开了:“你们公司人事部效率很低啊,你怎么也不管管?”
场面上、外人眼皮子底下,郁琰对他的态度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那并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你如果对他们有意见,可以去找他们的上级主管人员投诉。”
电梯很快便在八层停下了。
“郁监事,”电梯门刚打开,陈经理就迎了上来,微笑着上前同郁琰握了握手,“好久不见。”
这人看起来还很年轻,领下那条深灰色的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带一副小框金丝眼镜,一眼看上去很有几分儒雅稳重的气质。
就连说话的声调和朝冶都有点像,朝弋心想,怪不得朝文斌会把他提上来。
虽然这人的手仅仅只是和郁琰短暂相握了半秒钟,但朝弋依然感觉很不爽,并且主观认为此人连脸上的笑容都很虚伪。
去年的集团账务年初时才刚审核过,陈经理有点摸不准郁琰的来意,因此便试探着问:“是公司年报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这次来不是监事会那边的意思,”郁琰直截了当道,“今天就是带家弟过来入职参观,顺便熟悉一下业务,是私事。”
听见“家弟”这两个字,朝弋心头一动,盯着郁琰那张侧脸微微笑。
陈经理似乎有点儿吃惊,但那点情绪转瞬而逝,他很快便看向了站在郁琰身后侧一步的那个年轻人,热情道:“那这位看来就是朝家二少了,失敬失敬。”
说着他便笑着伸出手去:“认识一下,我叫陈颐鸣。”
朝弋没接茬,偏头往四下里看了一眼:“我办公室在哪里啊琰哥?”
陈颐鸣无端被下了面子,面上难免有些不太好看,伸出的手僵在那儿,收回去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
人是郁琰带进公司的,这会儿他跟朝弋的关系就类似于家长和熊孩子,熊孩子不听话,固然惹人讨厌,但别人骂“熊孩子”没家教的时候,多多少少也会批判一下是这个家长没管束好。
郁琰不想被他拉着连坐,因此冷冰冰地提醒了他一句:“朝弋。”
朝弋像是这时候才看见了面前的陈颐鸣,很敷衍地伸手在他掌心上轻轻一拍:“朝弋。以后工作上的事,还得请陈经理多提点。”
“哪里哪里,”陈颐鸣情绪转变很快,这会儿已经半点没有被他下脸的不快了,“我以后说不定还得指望着小老板的抬举呢。”
到底是爬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了,陈颐鸣不可能猜不到老板这么着急送朝弋来公司的用意,只是没想到朝文斌会让郁琰亲自来带他,传闻里他们老板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一直不看重,从没把人往集团里带过,平时也并不爱提起。
朝冶刚出事那会儿,集团里有好几种声音,一种说朝文斌恐怕要把位置传给大女儿朝钰薇了,还有的则说郁琰也算得上朝文斌半个儿子,手上把持着的股份也比朝钰薇要多,说不准朝文斌就直接让他改姓叫爹了。
更有甚者,还私下里调侃老总不如再生一个,反正今年也才五十七,努努力,也不是不能再练一个号出来。
客套话说到这里,再谦让吹捧下去,不免就显得虚伪了。因此陈颐鸣很快便将话锋一转:“请问您是来接替朝副的工作吗?”
不等朝弋回答,郁琰忽然出声道:“给他安排其他间办公室。”
他这么说,陈颐鸣就懂了,但很快他面上又露出了几分为难:“是这样的郁监事,八楼的办公室除了朝副那间,已经满员了,楼下倒是有空置的办公位,但都不是独立单间,规格上可能不太贴合新副总的身份。”
“我还挺中意八楼的,”朝弋对着郁琰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不好意思啊哥。”
郁琰也没坚持,他看起来总是格外冷静,就算是抗议,也不过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像永远也不会情绪化,更不会意气用事。
朝冶出事后,他忙着替他处理后事、筹备葬礼,除此之外,还要配合警方的调查工作,鑫瑞的大小事务也还需要他审批。
因此留在朝冶办公室里的那些遗物,郁琰还来得及抽空去收拾整理。
片刻后。
郁琰停在朝冶的办公室门前,上次来这里还是为了集团财报的问题,他喜欢公事公办,短暂地交流过报表分析上重点模糊的问题后,就打算离开了。
然而朝冶却忽然抓住了他手腕,喉结轻轻滚动,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难得来一趟,不再坐会儿吗?”
“那边还等着开会呢,”郁琰说,“等那边忙完了……”
朝冶连忙接口:“等你忙完了,我们去这附近吃顿饭吧?”
两人平时工作都忙,在工作之余,郁琰也很需要独处时间回血充电,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一段亲密关系里,郁琰多少显得有些不解风情。
现在已经是他们 “婚后”的第四年,朝冶连想带他出去约一次会都显得很困难。
郁琰没立即给出答复,朝冶心里就莫名有些七上八下的,他怕他会拒绝。
以往就是再难搞定的项目,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个结果、一场审判。
郁琰想了想,又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可以。”
朝冶心情顿时大好:“西餐还是中餐?附近有家日料也不错。”
郁琰本来想说“随你”,但在察觉到他眼里的期待神色后,还是尽量给出了一个答案:“西餐吧。”
然而开完会后,因为鑫瑞上周发出的一批太阳能板由于发货不慎而出现了微裂痕,售后部和客户交涉失败,偏巧这又是鑫瑞的一位大客户,郁琰不得不亲自出面调解。
因此这一顿饭,郁琰算是放了朝冶鸽子。
后来说要补,却总是因一些琐事暂时没有被提上日程,一拖、再拖,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站在办公室门口按下密码的时候,郁琰产生了一种不大真实的错觉,经年的习惯让他以为,只要打开这扇门,朝冶就会像以往那样坐在办公桌后。
然后他走过去,朝冶会接过他手里的材料,一边认真翻看,一边一心二用地:“今天外面下雪了,一会儿回家,乐彤肯定又得缠着我俩陪她堆雪人。”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空荡荡的办公室,冷清得吓人。
郁琰不露形色地往里一让,淡淡地:“进来吧。”
“门锁一会儿我会还原成初始密码,”郁琰很平静地接过一个女助理递过来的纸箱,然后对朝弋说,“你先等一会儿,我稍微整理一下他的东西。”
送纸箱过来的是朝冶生前的女秘,跟了朝冶四五年了,朝冶向来体恤下属,逢年过节还自掏腰包给员工包红包,收到上司意外离世消息当天,她没忍住哭了。
这会儿朝冶生前没走到底的一些项目她已经和陈颐鸣的助理对接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把剩余材料转给这位新来的副总,她就可以去办理离职手续了。
“郁监事,这里需要我帮忙吗?”
郁琰把纸箱放在实木班台上:“没关系,你忙你的。”
“朝副的事……”她顿了顿,而后小心翼翼地,“还请您节哀。”
朝冶出事的这半个多月以来,这样安慰的话郁琰已经听到麻木了。
朝弋听见那人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便背过身去收玻璃展架上的摆件,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
女秘书出去前顺手带上了门,偌大的办公室里顿时只剩下了郁琰和朝弋两个人。
纵然朝弋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对这位和自己没什么交情的大哥充满了嫉妒的心理。朝冶什么都有,母姊疼爱、父祖看重,所有他渴求的,这个人从一出生,就轻而易举地拥有了。
哪怕他已经死了,也依然有许多人为之惋惜,也有那么些人,依然会将他的名字放在心里。
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
朝冶是早逝英才,他是泥猪疥狗。前世霍佳瑛和霍胜接连入狱,而他被设计罢免了董事长的职位,身陷在“杀兄”夺权的脏水之中,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无时无刻在提醒他——
他所短暂地得到的爱与权利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那个世界里大概也没人会去认领他的骨灰,在殡仪馆至多停放三个月后,他大概就会和其他那些无人认领的灵魂一起,被统一处理掉。
朝弋缓步走到郁琰身侧,饶有兴趣地看他整理着那些属于朝冶的那私人物品。
前世陈颐鸣私下里得到郁琰授意,打量他刚出社会好糊弄,便让人给他安排到了楼下一个空置的双人间,只是提前把另一张办公桌挪走了而已。
但朝弋也不傻,只要留心对比周围办公间的规格陈设和其他部门总监的办公地点,就不难猜出这个办公室安排得不合理。
不过那时候朝弋被郁琰迷得五迷三道的,只要他一句话,这点暗亏也不是不能吃下去。
朝弋垂目看向班台上一张相框里两人的合影,那时候的郁琰比现在看起来更多了几分青涩,怀抱着一把几乎要遮住他上半身的白玫瑰,并不笑,但看起来似乎很放松。
而相片里的另一位主角则只有一张侧影,脸微微偏着,像是在盯着郁琰笑。
“这时候你高中刚毕业吧?”朝弋忽然抬指轻轻在朝冶侧脸上弹了弹,而后状若无意地开口,“不过你和我哥看起来……”
“实在不大般配啊。”
郁琰很快将那只相框收了起来,放在了纸箱最底层:“这和你有关系吗?”
说这话的时候,郁琰的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了几分薄怒,像苍白线稿上湿漉漉地铺上了一笔肤色。
朝弋为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愠怒而感到了几分惬意:“你生气了?”
郁琰没再搭理他。
朝冶的私人物品并不多,但却遍布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例如金属笔筒中的一只冰川蓝钢笔,那是郁琰用自己第一次独立完成项目后赚到的第一桶金买的,作为送给朝冶的新年礼物,这只钢笔并不算贵重,甚至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些孩子气了,想不到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还有身后展示柜里去年他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是一群被装裱起来的蓝闪蝶,全都是郁琰亲手做的标本,这幅装饰画他参考了克里斯托弗·马利的作品,出来的效果郁琰也比较满意。
如同被封印在单薄翅羽中的蓝色洋流,绚丽的流光蓝。
朝冶办公室里留下的痕迹,倘若要细究起来,大概属于郁琰的部分比属于他自己的还要多。
台面上的部分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郁琰下意识蹲下身,拉开了右手边的一列抽屉,这里边大多是一些重要文件,按照时间日期排序得相当整齐。
直到他拉开最后一层,里面除了两款不太应该出现在办公室的产品,其余什么也没有。
郁琰目不斜视,迅速合上了抽屉。
可里面放着的是什么东西,却早已经被朝弋尽收眼底了,他很故意地:“那不算私人物品吗琰哥?”
郁琰看向他。
“挺刺激啊,”朝弋没察觉到自己连牙缝里都泛着酸,“你们经常这么玩吗?”
就像很多存在在很多成人身上的一种恶习,他们总喜欢通过“开玩笑”的方式把孩子逗哭、让小孩着急失控,并引以为乐,直到孩子对这方面的“玩笑”表露出无所谓的态度。
假如被朝弋带入的自证的误区,那恐怕他解释得越多,对面越会显得咄咄逼人、得寸进尺。
郁琰认为自己没必要和他解释,他对他的想法漠不关心,但刻意回避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被他拿住了把柄。
因此郁琰并不否认他的问题:“你如果对别人的私生活都这么在意的话,我建议你可以去相亲市场上寻找一个合适的伴侣。”
朝弋一贯以为他大哥是个刻板迂腐的人,而郁琰看起来就像是个性冷淡,这样的一对组合,朝弋不认为他们的性|生活会很和谐。
但那被藏在办公柜最底层的安|全|套和润|滑|油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几次?”他忽然问。
郁琰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和他在这里……”朝弋咬着牙,“有几次?”
郁琰终于听懂了,他把整理好的纸箱抱了起来,故意拉长了声调:“记不清了。”
果然,朝弋看向他的眼神里迸出了一点火光,可他的声音却压得很低:“看不出来,你和我大哥私下里玩得还挺花,这屋里连张沙发床都没有,你们也不嫌磕碜。”
郁琰目光往下,隐隐约约地挑衅:“是吗?我觉得这张办公桌就挺宽敞的……”
不等他说完,朝弋忽然猛地扯住了他手腕,同时间,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一盒纸箱也被打翻了,纸箱里才被整理起来的东西“叮铃哐当”摔了一地。
“郁、琰。”
郁琰忽然笑了,嘴角抿起一点凉薄的弧度,可看向他的那双眼,却仍然是冷冰冰的。
他发现了,眼前这人似乎听不得他的“放浪”,就像一个故作圆熟实际却纯情愚钝的少年人一样,孩子气。
喜欢我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