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依旧呼啸着,暗沉的天幕叫人分不清昼与夜,一盏盏灯烛燃起,将屋内照的通亮。
李涛恨极了看着屋内昏沉不醒的陛下,心中咒骂了徐椒无数次。
陛下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起一路走到今日,其多艰险,不可胜数。可为了一个女人,弄得命悬一线,他如何不怒?
萧葳俊美的面庞如今不比平日,如今被烧灼地形容消瘦,冷汗密密布在他的额头上。
在匀绍城内的那顿打却也是结结实实,又被吊了三日,纵然有愚觉师傅的金丹,也不过是刚刚护住心脉,之后又是筹谋奔波,以及那中下的一箭,能与崔劭周旋完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待到事毕卸光口气后,便是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昏沉之中,他能隐约听见众人的声音,可无论如何都没有他期望的那个人。萧葳自然知道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可这个事实落在眼前时,他心头只觉得发苦。
苦肉之计将自己玩死,恐怕也是前无古人;而这出苦肉之计为了一个女人,恐怕更是后无来者。
无边的黑暗里,他依稀看见一束微光,光影交错成云山,云山深处里朦胧站着一个女人,即便只是一个背影,他也知道是她。他张开口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却充耳不闻。萧葳如生出一双翅膀,不顾一切地向她飞奔去。
离她越来越近,他急切地想要拉住她。却见她衣袂翻飞,正吹着笛子,梅花三两缕飘落下来落在她的眉心,衬得她清冷美艳,自成风流。
她吹得似乎是他教的笛曲,萧葳心中暗自欢喜,他正好衣冠刚想开口,却见徐椒笑意盈盈放下笛子,她神情期待地望过来,眸子里亮晶晶的。
萧葳心中山花烂漫,如饮醴泉。
徐椒一袭靓妆,一双秋水含情,她娇俏地开口道:“你来啦。”
不知何时,崔劭从萧葳身后走出,伸出手握住徐椒的皓腕。他二人相视一笑,似金风玉露,崔劭从怀中掏出骨戎笛,架在嘴边,轻快的曲调迎风而发。徐椒也继续端起她的笛子,与崔劭合奏一首。
红梅缤纷而落,如火中烧,分外照眼。萧葳心中也如火中而烧,他想说些什么,却发觉嗓子口如铅封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毕,崔劭拂过徐椒飘扬的青丝,从怀中掏出一柄桃木钗。
萧葳一口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
“陛下!”
“陛下!”
榻边的人见此纷纷那吓得尖叫起,连忙呼唤御医前来。施针、汤药、艾熏,又是一连兵荒马乱的折腾之后,帘帐内才稍稍归于平静。
李涛忍不住跳起来,“我去找那个女人。”
郭寿方想要拦,却听床榻上的人虚弱地开口道:“不必。”
李涛赶忙顿住脚,转身看向萧葳。
只见萧葳嘴角的血迹缓缓流下,他呛过一口血,断断续续道:“不必。”
“陛下!”
“朕说了,不必。”
嘴角的鲜血不断滴落,巨大眩晕感侵袭而来,全身的剧痛却抵不过心中的痛楚,他艰难道:“徐林在前线,你也不得去寻他。”
“陛下!”
“这是军令。”
李涛无法,只得遵守旨意,萧葳几近是用光了全身的气力,他倒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徐椒与崔劭的那一幕反复出现在他眼前,他痛苦地推开医官。
郭寿见状将人打发走,他侧身跪倒在萧葳榻前。
“臣明白陛下的心情,还望陛下务必保重。臣斗胆说一句,崔先生已经走了,只要陛下康健,您与夫人未来胡不能期。”
郭寿的声音送入他的耳畔,萧葳的思绪才渐渐清明一些。
是啊,郭寿说的对,崔劭已经走了,他走了。
萧葳嘴角划过一丝庆幸的笑容,庆幸他送走了崔劭,就算徐椒喜欢他又如何,他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去救赎。
五年、十年、二十年,他不信他不能赢过崔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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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椒在此地一连呆了数十日,外头因萧葳的伤势忙碌万分,徐椒却毫无波澜地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钟璐偶尔说了几句,徐椒并未接话,钟璐只得叹了口气。
终有一天,忽然传来回江夏的消息,徐林也随行拱卫御驾。
徐椒被请上一辆宽大的马车,伸出手果然便见到萧葳裹靠在软榻上。他未束冠又面色憔悴。
徐椒拾了个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索性阖上目眼不见为净。
车轮滚滚驶起,车上珠帘发出清脆的响音。寂静的车内唯有一两记暖炉爆炭的轻响,以及萧葳的轻咳。暖炉烧得旺实,蒸腾的热气熏在徐椒的脸上,炉上又炙了苏合,不过须臾,徐椒就觉得昏昏沉沉。
她拢了拢衣衫靠在车壁上,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才悠悠转醒,身上似乎被什么禁锢着,她动了动身,却逃脱不开。
睁开眼,只见萧葳的胳膊正紧紧搂着她。
徐椒下意识挣扎着,那胳膊却收得越发紧实,牢牢圈住徐椒的身子。
“你放开!”徐椒没有好气道。
萧葳将头埋在徐椒的后颈,徐椒挣扎着朝他胸口撑去,萧葳因伤吃痛唔了一声,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舜英。”萧葳缓缓开口,“你不是说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我陪你吗?”
徐椒一愣,她是说过,可那是她要杀了他的时候。他倒是会上杆子找理由,徐椒没好气道:“不用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
萧葳笑声低沉,他翻过徐椒吻了上去。
啪的一声,萧葳苍白的脸上出现一枚通红的五指印,徐椒恶狠狠地推开萧葳,道:“你又耍什么花招。”
萧葳楞神了片刻,他捂住自己的侧脸,继而想了想,起码徐椒理睬他了,某种意义上也是进步。
他并不动怒,二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直到萧葳蕤开口。
“徐林在外头,朕已经复了他的官位,正准备将他的冤屈状告天下。”
徐椒冷笑道:“用徐林来威胁我,这一招你有完没完?萧葳我告诉你,你要怎么用徐林是你的事,你是皇帝,你要因私废公,不必拿我做噱头。”
萧葳忽然读懂徐椒的意思,“你要离开?”
他眸子中闪过惊慌,他连忙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舜英,留下来,我已拟好诏书立你为后。”
徐椒不为所动,反倒是戏谑地看着他。萧葳神情微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
徐椒冷笑道:“不愧是陛下,果然了解我。我是喜欢权势,爱慕富贵,所以陛下便用权势和富贵作诱饵。陛下没错,我是喜欢这些。然而我一想到要侍奉陛下,就全身反胃恶心,难受至极,多少权势富贵都弥补不了,索性眼不见为净。”
萧葳深吸一口气,道:“留下来。”
徐椒道:“不可能。”
萧葳道:“这是君命。”
徐椒冷笑连连:“那就请陛下以我的尸体侍奉吧。”
萧葳一阵猛烈地咳喘,鲜血再一次从他的嘴角溢出,绷带上的伤口也开始迸裂流出浓稠的殷色,他痛彻道: “舜英。”
徐椒没有去看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没事人一般坐在一侧。
良久,萧葳全身的气力仿佛被抽尽,他靠在软枕上,道:“五年。”
徐椒挑眉:“什么?”
萧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你不用侍奉我,只是呆在我身边五年,朕答应给你的都会给你。若是五年之后,你还是想走,朕不拦你。”
徐椒道:“一年。”
萧葳沉默,最终他下定决心道:“三年。舜英,这是朕最后的退让,也是朕最后的理智。朕想做明君,但朕也可以做昏君。朕不介意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后再自尽赎罪。”
徐椒咬牙道:“你真是个疯子。”
萧葳笑了笑,并不否定。
徐椒思忖片刻,终于松了口,“三年就三年,多一日我也不留。”
说罢,她令人停下马车,这鬼地方她一颗也不想多呆。
她对郭寿道:“我要骑马。”
郭寿看了看萧葳的脸色,见并未反对,于是令人送徐椒去骑马。
郭寿踏入车内,见到萧葳胸口的狼藉,连忙大惊道:“陛下。”
萧葳并不以为意,而是问道:“都准备好了?”
郭寿迟疑片刻,问道:“陛下是说?”
萧葳嗯了一声。
郭寿叹了口气,“已按照陛下的吩咐和她说过。”
萧葳颔首道:“郭寿,世间之谋,最上者为阳谋。”
郭寿拧眉,叹息:“可陛下以身入局,就为了徐夫人。”
萧葳截住他的话:“朕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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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一路行驶到江夏城,只见前来郊迎的官吏不可胜数,秩序井然地等候在一侧。
徐椒狐疑地望着这一切,只听身后响起低沉的嗓音:“朕自进金陵后,便觉得掣肘非凡。于是自元年起,便令人重备江夏,年年巡防,以备迁都。”
萧葳一袭大装,冠冕十二旒遮住他漆黑的眸子。
他道: “去换衣服。”
徐椒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常服,有些不明白,却见数名身着品服的女官捧来物什。
而为首的红漆盘上是一袭绀色上衣,绣着章纹十二。
——那是皇后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