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水声潺潺,初秋的雨打落在阶前的梧桐上,便是萧瑟的开始。
何茵看着浑身湿透的徐椒,慌忙替她更去泥泞的衣衫,为她备好一桶热水。
青袖带来外间的消息,那日正是陈知盈带着孔令娉与许清宁,揭发了她与崔劭的“私情”。
徐椒抱住臂,苦笑道:“一击致命,是她的手笔。陈知盈在宫中针对我,陈宣在军中针对徐林,能做到这样同步而为,恐怕是他父女二人的早就谋算好的。”
青袖唯有叹息,她欠身告退,去煮姜汤。
茫茫白汽蒸腾,烟云缭绕里徐椒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丝血色。
一滴两滴温热砸在她削瘦的肩膀上,跌落进水面,化作阵阵涟漪。
徐椒靠在油木桶上,有些好笑地看着低泣的何茵,道:“哭什么?”
何茵摇摇头道:“奴婢看着难受。”
水从浴桶中漫出,泼洒在青石面上,徐椒抿了抿唇,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了。”
徐椒掬起一把水,晃动的水面倒映出二人的容颜,她端详了许久,这才抬起头道:“何姐姐,有一桩事我要问你。”
何茵抹了把泪道:“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徐椒看向她的双眸,轻声道:“你手里应该也有一封大哥哥写的密信吧。”
何茵的神色遽然一变,她下意识要起身,徐椒伸手拽住她的手。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大哥哥写给姑母的信,他让你带回给姑母。”
吕冀与淮南王有干系,恭怀太子将写给淮南王的密信托付于他;孔令娉与萧葳有旧缘,恭怀太子将写给萧葳的密信托付于她;那么恭怀太子定然也写过一封给太后的书信,交付给与太后有关的人。
徐椒不是没有怀疑过其他人,可徐椒与太后朝夕相处,太后却从未展现过知道密信的样子,徐椒熟悉太后的秉性,想来是当真不知道。
而何茵,正好当时在恭怀太子身边,又消失了三年。
何茵扑通一声跪下,她哽咽道:“奴婢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太后。不是奴婢故意要隐瞒的·······实在是,奴婢当时将信放在妆奁暗层中,未曾想与护卫走散了,强盗将奴婢掳了去,奴婢身上的东西都被他们抢了去。奴婢想要反抗,又被他们锁住关了起来。”
“后来,奴婢想要偷偷拿回套妆奁,却被他们发现,将奴婢打了半死,卖给老汉······”
何茵咚咚磕头,“娘子当日问奴婢为什么不告官。太后与殿下对奴婢有大恩,可奴婢却弄丢了殿下的嘱托,又有什么面目来见太后,奴婢只当这些苦是奴婢该受的,便是被老汉打死,也是奴婢活该受到的惩罚······”
徐椒有些无奈地叹着,“此事你不和我说,一来是觉得愧对姑母,不知如何开口。二来是大哥哥吩咐你,只许与姑母说,不得和其他任何人透露,只是你来到河子庄时,姑母已经去世了······”
何茵被说中,含泪点了点头。
“何姐姐,此事关乎徐家,姐姐能否如实告诉我。”
何茵颔首道:”娘子请问。”
徐椒道:“密信里写了什么。”
何茵黯然地摇了摇头,她道:“奴婢并未见过那封信。娘子,奴婢不敢骗娘子。那份信是殿下写给太后的,奴婢又怎么敢窥探。”
徐椒心中微微叹气,她知何茵的为人,素来就是这样的直脑筋。
徐椒沉吟片刻,她忽然拨开水,有些焦急地朝着何茵道:“何姐姐,此事你万不可和其他人说,会惹来灾祸的。你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也拿到过密信。不对,孔令娉她认识你····何姐姐,你有危险——”
何茵睁双眼,她听到孔令娉三字,眸中的光泽渐渐散去,“奴婢有危险,奴婢不怕。若是对娘子有什么,奴婢请愿自戕守护这个秘密。奴婢本就对不起太后与殿下······”
徐椒伸出食指堵着她的嘴,“你在胡说什么,大哥哥与姑母在天上也不愿看到你去死。我记得当年和你一起入东宫有一位张姐姐,也是姑母亲自挑选的,后来也回到姑母身边,两年前病逝了。”
徐椒拽住何茵的手腕,一字一句道:“大哥哥让张姐姐把信带给姑母,张姐姐送到了,姑母也看过了。只可惜天不假年,张姐姐与姑母都去了,这世间没有人知道那封信的下落。这就是真相。”
何茵默良久,终于颔了首道:”奴婢明白了。”
徐椒卸下一口气,可牙关咬得发酸,想来萧葳与她和徐林虚与委蛇,便是为了这封信,亏她还以为——还以为他与她有半点的情分。
水温渐凉,白烟渐散,何茵捧了宽大的浴巾,仔细替徐椒擦拭。
徐椒望着屏风上串串滚落的水珠,心中又是一动。
恭怀太子病危前写下的密信,一封是写给淮南王、一封是写给萧葳、一封是写给姑母,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书信——
淮南王、萧葳太后······
徐椒颤动着唇,想到些什么。
“何姐姐,让钟医女来一趟。”
**
秋日的雨水一旦连绵起来,就看不见日头,如此便叫人分不清昼夜。
安吉长公主轻轻走进,她阖上门,雨声便小了许多。
她伸出手在徐椒鼻下探探,见徐椒鼻息平稳,睡容恬静,萧珺瑶手上的异香渐渐散去。她这才坐下,徐椒呼吸渐急促起来,额头上冷汗密密地冒着。
安吉长公主轻声唤道:“舜英,舜英,又做恶梦了吗?”
徐椒似乎在呓语着。
安吉公主的声音愈发轻盈起来,如同一段飘渺的云,浮在空中,她凑到徐椒的耳畔,压得极低,“杀了他吧。”
“杀了他吧。”
“杀了他吧,”
一连是三声,萧珺瑶抬起头,看着被噩梦惊扰的人,嘴角勾出一个弧度,而后坐在榻前。不知过了多久,徐椒似乎从梦中惊醒,她殷切地掏出帕子,替她擦去额头粘腻的汗水。
萧珺瑶道:“又做那个噩梦了吗?”
徐椒点点头。
萧珺瑶给她端来一口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去想,便不会入梦。如今养好身子才是关键。”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交到徐椒的手里,“这是天竺的安神药,但千万注意,不可与生的连翘粉相溶。若是相溶,则是无色无味的……剧毒。”
萧珺瑶唇齿一扣,剧毒两字,音轻调重,被她说得无限婉转。
连翘粉,徐椒如今吃的药中便有这一味,不过钟璐都替她煮熟。
徐椒接过这瓶药,忍住身上的剧痛,莞尔一笑道:“多谢大姐姐,我自然会······好好用的。”
安吉公主扬起眉,她翩然转过身,却听见徐椒忽然叫住她,“大姐姐,我父亲他们可还好?”
安吉长公主道:“这是自然的。舜英,我定然护他们周全。”
徐椒的眉头缓缓舒开,“大姐姐,我总能会想起小时候,我和五哥儿和阿弟一起,偷翻进姑母的佛龛,在佛陀脸上画了痦子,姑母气得要罚我们,是大姐姐和大哥哥求情……我们便躲在你们身后……”
萧珺瑶眼中划过一丝别样的情愫,她念道:“舜英。”
徐椒歪过头,喃喃道:“如果大哥哥没有死,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帘外雨声依旧潺潺,如破碎的呜咽,飘碎在秋风中。
萧珺瑶走后,钟璐才端着药进来。
徐椒摊开手臂,只见是满满的青斑与甲印,她喉头一口鲜血喷涌出。
钟璐匆忙替她拍背,哽咽道:“娘子这两日不肯用极乐丹,这疼只能生受着,可如今是极限了!您再不用,恐怕要危急性命。”
徐椒接过琉璃瓶,将极乐丹含入口中,剧痛渐渐散去。
她阖目靠在榻上。
这两日她不肯用极乐丹,便是为了今时今刻。
恭怀太子能写给淮南王,写给萧葳,写给徐太后,又如何不会写给萧珺瑶与衡阳王萧济。
然而她与徐林审问吕冀时,萧珺瑶从未说出过关于密信的半点言论。之后,徐林与萧珺瑶一同秘密取信,行踪却曝露,密信也被人夺走。
她在被褥间生生忍过一波又一波的剧痛,终于听见了那三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徐椒忽然想起会稽王妃与世子也是由她照料,人道长公主心善,能照拂诸弟。
如今想来,她这个大姐姐,是个干大事的人。
可她应该怎么办呢……
将此事和盘托出给萧葳?凭什么?
于家族,会稽王妃是徐家的族人,父亲又在大姐姐手上。
于自己,萧葳与她已是结仇如此,女儿、弟弟、自己,都因他而亡。
她凭什么要救他。
可若不说,那么她就要当真按着长公主的剧本演下去,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她不甘心。
她该怎么办呢。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失路穷途,如今也是哭不出了。
帘外雨声未歇,她累极卧在榻间。
天雾霭霭,硕大的月亮蒙上一层黄纱,观海殿内血气渗人。
“徐氏包藏祸心。”
又是那个梦境,男人站在回廊深处,如隔云端。
徐椒跑过一折又一折的廊道,月光荧荧照下,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当真是他。
她那日在芭蕉旁的小阁时,便听见了这句话,她便早已料到。
如今不过是…不过是……
她忽然仰天大笑。宝禅寺外,苍林青翠;浮屠塔上,月明如盘。也是这样的漫天星辉里,他缓缓伸出的一双手,那时于她而言,如是昆仑雪,高缈不可攀。
他对她说:“萍水相逢,积德而已,娘子不必萦怀。”
她多么希望,那时便当真是萍水相逢,而后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绝无重逢之日。
画面随着她凄厉的笑声化作一片血红的火海,绝望地将一切吞噬。
渐渐地,火海深处流淌出一抹清泉,而后芳草鲜花飞随着清泉生长而出,顷刻间绿杨黄花,莺飞蝶舞。她听见幼童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纸鸢从天边划过一道弧线,垂头钻到树丛中。笑声换做哭声,她看见年幼的自己梳着垂髫髻,啜泣着。
“呜呜呜,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一身蓝衣的安吉公主从她背后蹿出,不知何时,她手中正拿着掉落下来的纸鸢。
她弯下身子,擦过徐椒眼角的泪水,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大姐姐带你放。”
纸鸢缓缓升起,随着长风舒展开,成为天边一抹亮色。
不远处,徐皇后正站在树荫之下,她手中牵着懵懂的徐林,嘴角正挂着明媚的笑意。
徐椒从梦中惊醒。
雨势已停,天色向晚,满屋晦暗。
她闭上眼,方才的画面如刻在眼前,鲜活明艳,挥之难去。
她走下榻推开门,湿漉漉的秋风掀起她单薄的衣衫。她抬眸看去,秋雨过后,缸中芰荷半残半卷,昏暗的天边,明烈的霞光如火中烧。
徐椒听见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她知道是钟璐的。
她没有回头,只是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钟姐姐,我想要些连翘粉。我要……生的。”
OK下一章开刀,谈恋爱不是人情世故,是打打杀杀(不是
让我们一起期待开年见红狗血大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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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