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椒焦急地在帐内跺步,与其说是她回自己帐子歇息,不如说她被软禁起来。
帐外尽是羽林郎,都在帐外眼观鼻鼻观心地杵着,只要她一掀开帐门,便叉起刀剑相拦。
徐椒深吸一口气,将袍服里的软甲卸掉,而后除去珠钗。
只着素衣,走到铜炉前,抹开淡绿的茶粉,以长柄勺勾出清露,兑进粉末中,缓缓筛搅,不消会儿,就见红漆木碗间盈盈浮玉。
突然兰樨从帐外跑进来,道:“夫人。”
徐椒闻声看过去,抓住她的手问:“怎么样。”
兰樨道:“不知道,只说是又喊二公子进去了。也不知道夫人这边,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徐椒将木碗重重搁在案上,她眼中带了丝寒意,“如今被他抓了把柄,恐怕是要夺了我的宫权。”
她起身走了几步,看了眼映在帷幕上的禁军身影。
用口型对着兰樨道:“钟璐走了吧,还有盗贼做的局,记得处理干净。”
兰樨点点头,方要再回些什么,却听帐外传来一阵请动静。
“夫人,陛下来了。”
帐子掀起,便带来一阵秋风,并着山野间鸟雀空幽鸣声,灌了进来。
徐椒衣衫单薄,忍不住瑟缩一下。
萧葳看着徐椒素面素衣,不动声色道:“你这又是什么,脱簪待罪?”
众人见状纷纷退下,独留徐椒下拜。
徐椒垂首,仿佛一只鹌鹑般,“陛下若要降罪,可否先容妾说几句。”
萧葳走过她,坐到四秤软榻上,余光方能瞥见她因垂首而露出的白嫩脖梗,纤细似天鹅长颈。
他就着徐椒案前的残茶一饮而尽,“你今日说了那么多,怎么还没完吗?”
兀然,他又有些好笑道:“你和徐林真是一对姐弟,他是说不出几个响,你倒是能滔滔不绝。”
徐椒重新将铜炉上的水吊子拿起,小心充进萧葳的碗中。
“阿弟从小就是那个脾气。”
萧葳看着沸腾的水注入黑木碗壁中,她发间的清香若有若无。
他眸色微暗,“你丢失的珠宝,朕让有司替你勘查。”
徐椒手里的水吊子捧得稳,她不慌不忙答道:“多谢陛下。”
她抿唇,“那陛下能不能不要怪罪阿弟。”
萧葳不答,只道:“朕一定替你追回。”
徐椒听了这话,手里一抖,险些要把汤水洒出。
一双温热的大掌忽然覆在她手背上,他将水吊子从她手中卸下,把她身子掰过来。
“骁勇营里的医女,是你的手笔吧。若我没猜错,便是你当日救下的那批。”
萧葳蕤抚摸着徐椒的青丝。
“恩。陛下,虽然医女入军中不合规矩,但将兵之法,多在变通。如今医师缺漏,让她们去也好弥补些。”
“妾听说,若打仗至绝境之时,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征用。其实,道理也是一样的。”
“您不能罚她们。若要怪罪——”
“就怪你是吧——”
萧葳掐住她的话头,接口道:“你这一桩桩一件件,担了多少了。朕怕不够罚。”
徐椒蹙眉心道她本来也没有干什么坏事,全是为了别人好,本就不应该受罚。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她只言:“陛下是明君。”
萧葳冷笑一声,修长的指骨覆在她的襟口。
徐椒长久未承恩,骤然之间脸色绯红,
萧葳看着她嫣然的样貌,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下处,俯身吻上她胀麻的唇。
那是一张丰润的红唇,不说话时如蜜糖般诱人,可说起话来又似辣椒般烈烈。
“徐舜英,你真的很蠢。”
他的头埋在她如瀑的青丝间,“你凭什么认为朕会饶恕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卫子夫以皇后令撬动武库军士,落得是投缳的下场。”
徐椒甫听见这话,再多的旖旎暧昧到了此刻也没味了,她慌忙想要挣扎开禁锢,却被萧葳拽了回来。
她咬牙间声音略略发颤,“妾没有反的那个意思,陛下怎么能,怎么能拿妾和卫后相拟?阿弟的职责是剿匪,妾不过是让他寻个方便替妾剿个匪,怎么就——陛下是明君,不是晚年昏聩的汉武帝!”
该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如今这么说,已经不是乖乖交给宫权就能了结的。
后宫和前朝相牵连,在这个时代并不罕见,虽总说是无有干系,那不过是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走个场面话罢了。
但后宫与军队直接“勾结”,恐怕犯了大忌。
可谁能想到萧葳这厮突然从金陵城中跑到丹阳巡幸,正好就被他逮到了,如今真是说不清了。
徐椒寻着萧葳的目光迎上去,手中攥着萧葳的衣袖。
她问:“那陛下要赐死妾吗?”
萧葳拂过她拧起的眉头,将指尖落在她的眉心,忽然笑道:“你想要什么,匕首?白绫?鸩酒,还是椒酒?”
徐椒脸色骤白,她推开萧葳直起身别过脸,看着未曾熄灭的烛火,幽幽道:“妾不想死,妾倾慕陛下,若是死了,就见不到陛下了。”
徐椒一双潋滟水眸迎向他深沉的眼睛,他的眼睛漆黑幽深,如同夜里无边的大洋,徐椒看不透他。
萧葳嗤笑一声,将她拉到枕边,热气儿扑在她耳边,麻麻痒痒的。
“朕也舍不得爱妃呀。”
二人相看一眼,似是情浓意浓,明亮的烛火将帝妃相连的身影照映在帐壁上,恍惚是一对璧人。
两人肩并肩地躺着,徐椒没了睡意,看着弯圆的穹顶,似一张大网,落下能将她围框住。
萧葳突然开口道:“我将你的医女派进骁毅营了。”
徐椒闷声道:“能为陛下效力,是她们的荣幸。”
“你在哪里建的医女馆?”
“大姐姐的庄子上。”
“朕要去看看,不许声张。”
“······”
徐椒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萧葳,在心中权衡良久后,才勉强憋出一句话,“陛下驾幸,妾喜不自甚。”
***
又是一辆车驾疾驰在官道上。
徐椒上身一袭淡绿色的素纹锦缘襦,下身玉色丝裙,梳着清爽的飞云髻,头上簪着一根金色凤头钗,华贵但不张扬。
而一侧端坐的萧葳则是一身品月的云纹单襦,外罩紫色素袍,不坠冠,只将头发束起,端得是不羁的世家之风。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徐椒神色恹恹,自从那日萧葳那番话。她总觉得脖间凉凉的,一时提不起精神。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今上不是不愿她当皇后,而是希望她死。
笃笃,案面传来瓷器的轻叩声。
只见萧葳指节分明的手中握着小小的青瓷茶盅,只剩下盅壁挂薄薄的水光。
这是萧葳要她斟茶。
徐椒懒散地揪起壶柄,随意挟了离手边最近的杭白菊瓣丢进去,而后囫囵摇匀,再将泡出的黄水注入茶盅间。
萧葳皱起眉头,将茶盅搁在案上,不悦道:“你就是这样煮茶的?”
南朝衣冠正统,自诩风雅,除了充抹茶粉以外,还有配花露,调膏饮等诸多喝法,总之步骤繁杂。
譬如说案头玲珑八宝盒中,依照节气配了八种花料,可自由配比。
再讲究些的,只取花瓣蒸汁在茶盅上,而后注甘露。
哪有徐椒这样敷衍的,仿佛是把泡洗完的废水喂狗。
萧葳看着徐椒这蔫蔫副样貌,自然知道关节在哪儿,但此刻也不知怎么圆回,索性将目光投向窗外。
嘉禾万里,草木葳蕤。
管事殷勤地站在庄口,萧葳止了跪拜,他本就是微服而来,如今不欲惊动太多。
医女馆往来络绎,药水蒸腾的白汽顺着檐角墙缝,徐徐渗出,整个屋组都蕴着一层水泽。
一排排煎好的膏子整齐垒在一侧,石墙上钉着木板,一群妇人围坐在下面。
何茵站在那里为大家诵读着药规,又一字一字教着她们。
萧葳问:“这是干什么?”
徐椒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乡野妇人多不认字,开了方子也不知如何处理,如今教会了,一劳永逸。”
萧葳听罢,又仔细打量着那群人。
徐椒顺着萧葳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何茵身上,她一字一句念得温吞又温柔。
清风吹过她的发丝,她轻轻捋过,贞静娴恬,似一块无垢的美玉,不耀眼不张扬,莹莹润物。
徐椒将她的身姿与宫中的陈婕妤重叠,陈婕妤在江夏王府代掌中馈多年,如今又是江夏旧人里位份最高的。
徐椒觉得自己明白了些什么。
萧葳被她古怪的笑意弄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开口,不想管事匆匆走来,在徐椒耳边低语,徐椒脸色大变。
“侯朝鹤怎么来了?他不是在丹阳尹府下任参军吗?”
“说是医女馆窝藏、纵容逃奴,接到不少状告。大娘子,如今是京城府尹衙门的人,不是往前那些白丁宵小,纵然咱们是公主的庄子,也没法拦呀。”
徐椒咬牙,道:“他在哪里,让别院置茶设幔,我去会会他。”
这种场合萧葳自然不会出面,他悠哉哉寻着医女馆饶了一圈,又在河子庄的田地便看着稻黄长秧,秋风吹过,金涛滚浪。
郭寿默默上前,压着嗓音道:“臣在骁勇营暗中探过,为营中诸位治疗的医女似乎有五位,而拨去骁毅营的,则只剩了四位。”
萧葳掐过一根稻穗,颗粒饱满,果实垂坠而下,真是个丰收时节。
郭寿继续道:“有一个人,臣尤为在意,今日在医女馆中也并未见到。她便是那日领头去求夫人的医女。
“而她正是苗楚之人。”
萧葳拨弄着指尖的穗根,穗根一个抬头,颗粒参差跃起,如雨纷纷。
“她叫什么?”
“钟璐。”
萧葳道:“与李涛对接的恐怕就是她。去查她,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说罢,萧葳蕤转身,他拍了拍襦下的草屑,问道:“徐舜英把侯子湛安排到哪儿了?”
“前堂,陛下要去吗?”
“这么精彩的戏,怎么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