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椒是有过一个女儿的。
可惜怀到九个月时突然见了红,血脉骤然剥离,浑身都痛得如车碾一般。
如今回想起来,还是能令她止不住颤动。
她原以为,是天意不佑,却是她的汤药里多了枚唤作附狸子的草药。
然而这药神秘,她暗中令人遍查太医院也毫无头绪,只听说与苗疆有关。
医女钟璐被带来,她方经历过生死劫,如今有些懵忪。
窗外惊雷呼啸乍落,满殿器具唱合般嗡嗡作响,徐椒端坐在水晶帘后,白光骤然劈来,半明半灭。
钟璐扑在地面上,猛然磕了几个头。
徐椒面无波澜,捏着那份写好的奏疏,只道:“我虽可上书替你们澄清,但也只能全了你们性命。但太医院必然不会再用你们了。”
钟璐哽咽道:“能活着就很好了,奴婢替姐妹们谢谢徐夫人的大恩大德。奴婢这条命是您捡的,奴婢愿意结草衔环相报。”
徐椒轻笑一声,“我记得你是苗楚之人吧。久闻苗楚重诺,千金不能改。能得你这么说,反是我的幸事。”
钟璐顿首,“是,奴婢是苗楚嘎脑之人。”
徐椒盯着钟璐,若有所思。
连枝灯油奋力挣扎着,烛花断续垂落,一滴两滴沿着青铜枝干缓缓流下,又逐渐干涸。
她突然又问:“太医院不能再呆,往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钟璐垂下头,苦笑道。“奴婢等本就是无家流轶之徒,这才来做医女抛头露面谋口饭吃。这回被逐,贵妇媛女也不敢找我等看病,贫家又掏不起给女人看病的钱。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徐椒沉默,又问:“我听说若无法谋生,常有医女沦落到平康之巷。”
钟璐道:“巫医乐师百工本就是贱业,又何来沦落之说,不过是从一个贱业跳到另一个罢了。”
徐椒心有戚戚然:“如今世道,女子当真艰难。”
二人都陷入沉默,许久,徐椒才下定决心道:“这样吧。京畿的河子庄是安吉大长公主的地,如今她远在外域。暂时让我替她打理。我出钱,你便带着她们去那儿办个医女馆教授医术便是。”
“医女馆?”
“贵妇人不敢找你,那些贫苦妇人求生,总会有要请你们的。她们付得起钱便付,付不起便欠抵。”
钟璐闻之不敢相信,安吉大长公主是徐太后的长女,今上的大姐,素有军功威名。她的庄子官家自然不敢轻易寻事,确实又好又安全。
只是——
钟璐抬起头,平声道:“徐夫人,您这样帮我们,是需奴婢做什么呢。”
徐椒压住掌心间的黄帛本,泠泠道:“真是个聪慧之人。能在廷尉与暴室重压下能想到来求我,可见你有勇有谋。”
钟璐细细品味徐椒这番话语,她的目光最终落向徐椒手中不断把玩着的黄帛书。
而今这个世道,竹简、木牍、清纸并用。左伯纸价贵难得,又以黄帛包涂,是极为正式的上表。
钟璐和其他医女们的命运,就系在那方薄薄的奏本中。
顿首再拜,钟璐咬破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殷殷渗出,蜿蜒出狰狞痕迹。
她并起手发誓道:“奴婢以血咒起誓,今奉夫人为主,永无离贰。如有背叛,生生世世,灵魂无归,蛊噬不解。”
徐椒心头这才一松,苗人重血誓,这有这样她才能放心把此事交与钟璐。
水晶帘一阵晃动,徐椒下阶亲手扶起钟璐,仔细替她包扎好。
“钟姐姐真是个痛快人。你放心,我只求你一桩事,事成则放你离开。”
言罢,她当着钟璐的面将奏本递给黄门,叮嘱道:“加急送入省中。”
钟璐看着黄门的背影渐渐消失,她垂首道:“劳您吩咐。”
徐椒眼中划过一丝骇人的冷意,她轻声道:“附狸子这味药姐姐知道吗。”
钟璐有些茫然地摇摇头。
“只听说是苗草楚药,我想请姐姐替我暗中查访一番。”
***
金陵,河子庄。
一叶而落,天下知秋,漫天的丹碧化作四野的金黄,黍风吹过,百里稻香。
徐椒坐在长檐车上看着令人收来的反馈,笑道:“我这一上表,没想到这名声竟然比往前更好些,好像都夸我识大体。”
兰樨她匆匆扫过奏报,眉头紧锁,“夸您的这些人,似乎多是中立之流,朝堂之上的墙头草。这会明显是恭淮党发难,您到好,替皇帝和江夏党解了难,反倒得罪了自己人。”
徐椒半真半假道:“墙头草也是有好处的,起码能常青,我到愿意做墙头草。我和恭淮党可没有什么自己人外人之说,若不是他们谏言,姑母未必非要我入宫。我还能继续做我的逍遥小姐,哪需要如此劳心劳力。”
历代的朝堂,总是分锅吃饭。先帝的最后几年,是徐太后的亲子恭怀太子与谷贵妃的淮南王共同撑起朝堂,中枢之中多是他们的班底。
却未想一场时疫,夺走了二王的性命。今上萧葳这才临危受命,从江夏入金陵继承大业。
萧葳生母低微,自己也不得宠,本是早早就藩,故而朝中并无根基。如此一来,心腹亲信皆是江夏郡国的属官。
萧葳要用亲信,便是要分原先官吏的权柄,如此一来,两边矛盾便滋生开来。
她能有今日这不尴不尬的局面,江夏党与恭淮党都功不可没。
徐椒的长檐车便停在庄子口,她戴上幂篱,管事与钟璐前来相扶。
庄口的青檐瓦档房,原本是供着土地公,如今被徐椒扩改成医女馆。
“你个赔钱货!”
徐椒还未来得及细问医女馆的细节,忽然便听见一声粗粝的骂声从馆内传来。
“怎么回事?大长公主的地盘还有人敢挑衅?”
管事望了眼屋内,有些了然有些苦恼道:“这几日有些妇人偷盗家里的银钱悄悄看病,被家里的男人在馆中抓到,少不了责骂的。”
徐椒猛的停下步伐,斜觑了眼管事,寒声:“既是家里的钱,本就夫妻共持,又何来偷盗一说。”
她掀了竹帘便走到里头 ,只见一个身着葛布粗服的男子狠狠踢打着地上趴着唉气的妇人。
那妇人披发覆面,一壁蜷缩起来,一壁告饶。
可男人不依不饶,“我让你偷,我让你偷。”
徐椒气急上前想要拉住他,“住手!”
那男子并不在意,正想狠狠踩向妇人,庄丁见状连忙冲了出来将他揪倒。
男子挥起衣袖,擦了擦嘴角,嚷道:“老子教训个赔钱婆娘,怎么了?”
徐椒冷笑,:“你老婆都病成这样,你还能下手。”
他强项道:“老子花二十枚铜板买来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废物,什么病?我看就是偷懒不想干活。还敢偷老子的钱!”
说着又要上前踹她,却被庄丁拖住后颈提溜起来。
徐椒道:“还不将他扔出去?”
“我买的老婆,我要告官!”
管事啐了口:“告官,我看你是昏了头,这儿是公主庄。”
徐椒缓缓走到他身前,俯视他片刻,一字一句道:“你既不把别人当人,那也休怪别人不把你当人。你再嚷嚷我便让人打死你,想告官尽管去告,看有哪个衙门敢给你收尸。”
徐椒久在尊位,气势逼人,这话说得嚣张又森凉,显然是把男人吓住,庄丁便趁势将人打了出去又告诫一番。
徐椒俯身扶起那气若游丝的妇人,只见脏乱的鬓发下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徐椒手一抖,惊讶道:“何姐姐?”
何茵枯枝般歪在内室的榻上,苦杞的药香缓缓传来,钟璐喂了她汤药,又扶她起身靠在药汽蒸炉上。
徐椒看着眼前败落的人,心中一阵唏嘘。
何茵是姑母宫中的宫女,因循规蹈矩为人老实,这才被太后看中赐给恭怀太子做婢。怎会沦落到今日这样。
何茵喑哑的嗓音,“时疫之时,殿下在广陵口督军,因疫病而大乱,这就竟走散了。”
徐椒拧眉,“你是宫中的人,说出身份告官便是。”
何茵捂住面庞,啜泣道:“我被蟊贼掳了糟蹋去,我还哪有脸再回来。”
徐椒一阵扼腕,她便是过于老实才得姑母看中,可如今也毁在老实之上。同是恭怀太子枕边人,孔美人就不老实,勾搭上萧葳,如今风风光光当着嫔妃。
可见女子绝不能效仿大儒所推崇的贞静,还是要多点心眼。
何茵泪眼朦胧好一会儿,而后突然止住抽泣,有些犹豫地看着徐椒身边的钟璐,钟璐自知不便索性告退。
何茵这才撑着残躯起身,猛然跪倒在徐椒面前,“徐娘子,太子殿下不是得时疫而薨的。”
徐椒瞪大双眼看着她,不可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附狸子,中毒。奴婢曾听见太子殿下说过这两个词。可后来奴婢走散了,不曾想殿下就大去了。”
噔的一声,手中陶碗与浓稠的汤药碎裂在砖石间,汁水飞溅到裙摆上,斑斑点点。
徐椒错愕地愣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凝结,她牙关在发颤。
“你在说什么,太子哥哥?中毒?还有什么子?”
“附狸子。”
徐椒一把拽起她粘腻的衣襟,审视她的面容,连声问道:“附狸子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
何茵痛苦地攥紧徐椒的手,温热的泪水肆溢而出,跌落在碎陶残药里,她摇了摇头,沙哑道:“我不知。”
***
式乾殿后殿。
郭寿踏着落日穿过松堂,恰逢重臣悉数告退,只余萧葳独自立在塘前。
绀烟并斜阳照落在满池锦鲤上,金光粼粼,五彩斑斓。
“陛下。”郭寿避开众人,禀告道:“李涛那边有动静了,果然有人想要附狸子。”
萧葳捏着鱼食的手一松,水中点点涟漪,不一会儿便推开一层层水花。
他嗤笑一声,“果然上钩了吗?”
郭寿颔首,“陛下放出附狸子是苗药的消息果然英明,当真有人在探查。不过此人行事神秘严谨,出手阔绰,背后似乎有靠山在撑腰。”
萧葳将檀木钿盒搁在山石上,“靠山?当着有趣,朕想知道是何人这么大胆,害我社稷如此,还能功成身退。”
郭寿皱眉道:“那臣——”
萧葳止住他的话头,“让李涛同他们说,我们手里有附狸子,不过事关禁药,需找个妥帖的时间、地点。”
他思忖片刻,露出一抹笃定的神情。
“定在丹阳金牛山,那里常有流寇出没,鱼龙混杂。临近还有骁勇、骁毅二营,方便调兵,以防不测。就约经山寺,亥时。”
“朕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