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堂晚自习班里有一小帮人翘课,剩下的人要么嗑瓜子低声聊天,要么猫着腰玩手机。
秦若影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书里,没好意思递给赵声,倒是发现昨天留在他校服袖口的墨迹消失不见了。
这一整天,赵声上课做自己的题,下课就表情冷淡观察班里每个人,旁边的秦若影也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成绩好的学生没见过这么混乱的班级,也很正常。
秦若影想,赵声应该也在默默关注,想要弄懂八班的门道,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人总归是无助的,就算是个泥潭也想要快速融入。
下课铃响,蒋桐伟打着哈欠招呼自己的好兄弟们一起去卫生间,赵声也难得起身仰了仰头,走出教室。
他回来的时候眉头微皱,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二晚上了一半,一张纸条从旁边递过来,她侧眸看过去,对上一双墨黑眼瞳。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匆匆扫了眼纸条,字很好看,下笔有力又规矩整齐的楷体。
[蒋桐伟是你们班老大?]
秦若影眉间攒动,转念又想,也是,新来的不说拜码头,也起码得知道哪个人不能惹,赵声挺聪明,不像高一时的她。
秦若影:算是,怎么了?
赵声:他们在卫生间抽烟,没人管。
秦若影抿了抿唇,回道:习惯就好。
赵声不置可否,笔在手里转了一下,又写下一行字。
赵声:杨老师说你是八班第一,想比一下吗?找找差距。
找差距?让谁找差距?
再看过去,少年眼窝很深,像沉默的海,眉心微挑,又如深海漾起温澜,看起来是十分真诚的想要帮助这个“普通班第一名”。
这人,自信得有些傲慢,秦若影的胜负欲即刻就被勾了起来。
秦若影:比什么?
赵声:做题速度和正确率,随便哪科,截止下课。
秦若影:你输了呢?
赵声:我赢了我们换座位,我靠窗坐。输的话,你说了算。
秦若影:为什么换座位?
赵声:习惯。
秦若影翻出一张英语卷子,指了指上面加粗的标题,等赵声也找出来同一套卷子。
赵声手心向上,食指和中指交叠在表盘上轻轻弹了一下,像打响发令枪。
秦若影埋头答题,她知道赵声答题很快,准确率应该也很高,所以不敢懈怠。
几分钟后,她突然发现旁边那人正转着笔看她答题,他漫不经心垂着眼尾,似乎并不把她当做一个强劲的对手。
紧张状态下见他这样,秦若影更有些烦躁,眉头压紧瞪了赵声一眼,继续低头写题。
没一会儿旁边又传来一张纸条。
[穿秋冬校服不热吗?]
秦若影的脸蓦地一下发烫,她总穿长袖长裤,左边胳膊始终靠着墙垂在身侧,一般不会放在桌子上,就算这样竞速的小比赛,她也是用一只手握笔答题,另一只手没有压着卷子。
此时她左边衣袖里,大拇指蜷回掌心,紧紧握住,即使身边这人根本看不到袖口中的秘密。
她写下一个字,猛地把纸条推回去。
〔不〕
赵声看着纸条,眨了下眼,把纸条夹进旁边整齐摆放的课本里,终于握起笔,开始答题了。
二晚上完还有三晚,课间他们都没挪窝,下课铃一响,前排站起身撞到赵声的桌子,赵声抬腕看表,抽过她的卷子,也把自己的推过去。
她先扫了一眼赵声的卷子,除了最后的作文,其他都已经写完了,速度确实快。
赵声找出一根红笔,在她卷面画了一串对勾,直到卡在一道阅读理解,赵声笔尖顿了顿,放下笔把卷子翻过去,把材料某一段重新看了一遍,最后艰难地在选项上打了个对勾。
而秦若影拿着他的卷子,在那道题上打了个叉。
英语是她最擅长的科目,赵声也一定没分析过她的成绩。
她知道自己赢面很大,交换过卷子之后,赵声向秦若影比了个大拇指。
秦若影右手托着下巴,手掌挡住浅浅弯起的唇线,她又把赵声求战的纸条拿出来,写了几个字递回去。
[你输了。]
似乎没想过自己会输,赵声捧着卷子怔了一会儿,倒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在纸条上写了句话,又递回来。
赵声:认输,你说了算。
秦若影:你的数学练习册借我看看。
她早发现赵声的练习册和班里用的不同,所有科目都不一样,数学是她的弱项,她想看看到底哪里不同。
赵声把数学册子翻出来,夹了张纸条。
赵声:一周早餐,和我换座位,行吧?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但有人给她买一周早餐确实能让她的饭卡宽裕些,坐哪儿都是最后一排,她没什么损失。
三晚下课已经是晚上十点,下课铃一打,后几排五颜六色的脑袋瓜们惺忪扬起,已经睡过一觉,打着哈欠陆续离开教室。
秦若影把书还给赵声,赵声埋头写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和他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收拾了几本书,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学校的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修,没有光照的地方星光闪烁,初秋的晚风扑面,像婴儿轻柔的鼻息。
枣县很少有这么温柔的风。
秦若影回到宿舍,肖筱正抱着一大袋薯片,趴在桌上看历史课本,似乎没有在熄灯前洗漱的打算。
放下书,秦若影就去公共水房洗漱,十点半熄灯,水房人满为患,她打好一盆凉水,找到一个角落,用香皂揉了揉脸,弯下腰,捧起凉水泼在脸上,水龙头里出来的凉水像那头连着冷库,一场脸洗下来,睡意全无。
她用毛巾擦着脸回到宿舍,看书的少女突然发出轻巧的、花痴般的笑声。
秦若影:???
学傻了还是学疯了?看历史书也能乐得出来?
凑近一看,肖筱的历史书里夹着手机,认真钻研一本霸总甜宠小说。
肖筱从一大包零食里掏出干脆面和薯片,很大方地递给秦若影,好像她们已经很相熟。
“吃夜宵吧?我不能让自己饿着学习。”
秦若影笑着摇头,搬过椅子坐在书桌,撕下张用过的草稿纸,背面写下自己的学习计划,下面写着她的短期目标:考前三十,去重点班。
她把学习计划贴在书桌右上角,肖筱偏过头望了一眼,悠悠道:“都高三了,在哪个班重要吗?”
凉水洗过的脸颊冷似玉,白胜雪,秦若影湿漉漉的眼睫下,清亮眸光透着坚定:“重要。”
通过研究赵声的数学题册,她才知道八班还在讲基础过课本,重点班已经开始啃难题了,赵声虽然轻敌输了比赛,但他的做题速度,进阶版的题册,依然处处透露着差距。
所以这个学期,是她挤进重点班的最后一次机会,赵声无疑是最强劲的对手。
肖筱把最后一点儿干脆面倒进嘴里,玩笑着说:“我的成绩本来就吊车尾,你可手下留情啊,别把我挤出去了。”
“也说不定。”秦若影眉眼一弯,风轻云淡。
“我就知道,老杨安排我和你一个宿舍有原因,这是逼着我学啊!”肖筱关掉手机,懒散拿出题册,笔在指尖转了又转。
“马上就要熄灯了,你不去洗漱吗?”秦若影疑惑,熄灯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
“我有这个,”肖筱按亮手边的充电式台灯,努嘴道:“我爸妈连装备都买好了,超长续航,你没买台灯?”
秦若影看着橘黄色的柔光缄默,没人会给她买台灯。
熄灯后她小心翼翼攀到上铺,肖筱才举着台灯出去洗漱,再回来的时候,秦若影还没睡着,从围栏探出头,她犹豫半晌问:“肖筱,你认识...赵声吧?”
“嗯?”肖筱本来看书就不专心,嗅到八卦的气息迅速响应,转椅都险些转过头,挑眉问道:“你看上他了?”
“没...不是,”秦若影否认得很快,“你知道他是...”
她还在斟酌应该说听障还是聋哑人,肖筱“哦”了一声,表示了然。
“刚开学我们就都知道了,老杨对他很好的,他成绩也好,长得也好,帅哥总是被人包容的。”好不容易找到了共同话题,肖筱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我们班还有女生暗恋他呢,说他神秘又深沉,就是没法说话,但班里那些每天吵吵的二百五男生跟他没法比。我对他了解不多,但他这人挺善良的,上次我擦黑板够不着他还帮我来着。”
秦若影的乌黑眼珠转了转,问道:“他有朋友吗?”
“谁还没个朋友啊?我们班陈远和宋酸儒都是他朋友。”
“宋酸儒?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吗?”
“酸儒是我给他起的外号,他本名叫宋儒,朱熹是他偶像,提起他我就来气...”肖筱说着就跑了题,玩儿命吐槽同学。
秦若影却在心里反复咂摸肖筱那句“谁还没个朋友”。
赵声也有朋友,她却没有朋友。并不是她高冷到不想交朋友,起因还要从高一说起。
高一刚开学,就有人给秦若影投递情书,三封五封,高年级同年级都有,蠢蠢欲动又脸皮薄的男生悄悄把情书塞进她书包里,蠢蠢欲动又脸皮厚的男生直接拉上几个兄弟,站在门口把她喊出去高调表白。
外班人拒绝就拒绝了,但她收到蒋桐伟的情书却犯了难。初中她也拒绝过同班同学,当时没处理好,直接把情书还给那个同学,那男生在全班面前失了面子,让她初中三年在学校也很难过。
所以她吸取教训,斟酌字句,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可以做朋友,但不会早恋的长信。
第二天下了早自习,她去卫生间的功夫,她的同桌姜果丹从书包里掏出她的回信全班朗诵。
“蒋桐伟同学,很感谢你喜欢我,但是——”
秦若影急得面红耳赤,和姜果丹争抢的过程突然暴露左手——她的左手有六根手指,多余那一根手指从大拇指骨节横着突出,一截肉粉色的畸变,像酸枣树羸弱的分枝,同时分割主干的养分,使她左手大拇指比右手更干瘪一些。
那一天的收场,是蒋桐伟仗着身高和力量的优势钳住姜果丹的手腕,夺下那封回信,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点着信纸,点燃的信纸直接被他扔进塑料垃圾桶,引发了一场小型火灾。
垃圾桶被点燃的时候,班里乱成一团,蒋桐伟就站在秦若影身边,冷冷说了句:“我没给你写过情书,别自作多情了。”
蒋桐伟和姜果丹在开学第一个月就落了个通报批评,并且全校加练一次火灾演习。
军训结束全班在烧烤店聚餐,蒋桐伟和姜果丹都是男女生圈里人缘最好的,啤酒杯碰在一起,恩仇全泯。
至于秦若影,她从小的“怪胎”、“畸形”的外号变成了“秦六”。
班级以外的人听不懂是什么含义,可她的同学都知道,就像他们也应该都知道那称呼充满恶意,但他们不在意。
她也安慰过自己,已经比“畸形儿”这种词好很多了,但十六七岁的她比小时候更敏感,怎么安慰自己也还是越来越难过。
少年的情谊很奇怪,以共同讨厌的人迅速建立友情,深化友情,所以蒋桐伟和姜果丹讨厌的,就是他们周围朋友所讨厌的。
秦若影还没来得及交朋友,就成了班里的边缘人,漂亮女生的丑闻总是被人津津乐道,那之后,也再没人给她写过情书,没人到班里找过她。
她的高中再一次陷入黑暗,如同此时,肖筱的台灯倏然熄灭,整个宿舍沉默片刻,肖筱在一片漆黑中爬上床铺,低声叹息:“要是没有那事,赵声也不会去你们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