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给了谁?”秦若影抬起头,语气开始急燥。
牛犇眼神一暼,她顺着望过去,刚好触碰到赵声的目光,那无声的傲视她只看了一眼,就将眼光挪开,像擦过一个陌生人的肩膀,再没有回看。
这个陌生的“贫困生”,穿着一身新校服。
整个枣县一中,都不会有学生在高三买新校服,大家都是凑合穿旧校服。
牛老师解释道:“学校的补贴政策是,低保户,残疾户,孤儿…”
“我家有残疾人,我妈妈是…”秦若影暗暗捏紧那张住校生申请表,即使很不愿开口,但这个名额比她的自尊心更重要,“精神重度残疾。”
整间办公室似乎比之前更安静。
牛犇对秦若影的家境有所了解,所以才更为难,刚被杨老师呛声,这会儿他又挠着头厚脸皮地求助杨老师。
“杨老师,这孩子...挺不容易的。”
杨老师看了一眼秦若影,思索片刻,说:“这样,先把贫困生补助表给她,填完报上去,我再和校领导沟通一下,让赵声还以我们班的名额报上去。”
牛犇松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表格递给秦若影:“行了,这事儿解决了,底下要有家长签字。”
秦若影接过表格,按耐住激动,向牛犇和杨柳深深鞠了一躬,搞得牛犇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走出办公室前,听到牛犇对杨柳道谢:“谢谢杨老师啊,你那本儿《中国手语》借我看看呗,我也学学。”
“自己去图书馆借去。”杨柳依然冷言。
赵声偏头看了一眼慢吞吞离去的背影,转回头杨柳又抬起手对他手语。
[八班的第一名,比你厉害。]
她觉得有些不甘心,又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抵在太阳穴,小拇指向上翘起,两只手像两个牛角,绷着脸骂他。
[倔]
*
秦若影拖着步子回到班里,课间同学都在前排,围着姜果丹有说有笑,话题中心就是那个转班来的学霸。
“咱们班怎么这么多奇葩。”有人说。
“新同学长得是够帅的,前两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漏网之鱼,自投罗网。”姜果丹一边给第二排的女生编麻花辫,一边感慨道。
那女生调笑道:“现在也来得及,要不是聋哑人,怕是你早就扑上去了。”
女生的头发被姜果丹拽了一下,疼得“嘶~”了一声。
蒋桐伟拿起桌上的可乐,手肘架在姜果丹肩膀上,撇嘴道:“果丹皮,上!让乖乖仔见识见识社会险恶,顺便看看女流氓都长啥样儿。”
一团爆笑中,姜果丹冲蒋桐伟后背猛擂一拳,他刚喝进去那口可乐都喷了出来,射程之远,周围都遭了秧。
秦若影在哄杂的笑声中默默填好表格,只空出家长签字那格。
赵声是第一堂课上一半才回班级的。
只要不是杨老师和牛魔王的课,八班根本没有纪律可言,纸条满天飞,就差飞到讲台上,其他老师对这个班早就心寒,选择放过自己,踩着上课铃来讲课,下课拔腿就溜。
几节课观察下来,她发现赵声只有数学课才抬头看黑板,其他课上都是埋头写自己的题,他写的题册秦若影都没见过,书皮就和他们的不一样。
她大胆推测,赵声之前的成绩都是靠自学。
所以对他来说,在哪个班级,坐在哪里都一样。
*
霞晖斜洒,夕阳陨落。
枣县一中大门口放学时格外热闹,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超市门口聚集着买散烟来抽的男生和校外的混混。
秦若影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
开学第一天不上晚自习,住宿申请表装在她书包里,她一路在想怎样让黎军在上面签字。
木芹巷是一片衰败的平房区,巷口堆满垃圾,下水道四周流淌着小饭店随意乱倒的泔水,有今天的,昨天的,前天的,腐臭漂浮在空中,每每经过都得捂着鼻子。
成群的流浪猫狗在这里觅食,又把垃圾堆翻得乱七八糟。
红砖墙的“拆”字是十多年以前写下的,已经被雨水冲刷褪色,地产商来过,又跑了。
秦若影的家,在巷子最深处。
巷子里住户很少,但她还没走到家门口,划拳声和粗鄙的脏话就从铁门里传出,她把脚步停在门外的酸枣树下。
枣县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县城,四周山土耸立,漫山野生的酸枣树无人浇灌,却蓬勃不衰。
酸枣树多是低矮灌木,但她家门前这棵顶高干粗,据说有几百年的历史,当初拆迁队被阻挠也是因为这棵树。
正是酸枣结果的季节,大批果实自然掉落,掉下来的酸枣没经过碾压,个儿大饱满,像围着树干铺出一圈红毯。
她打开书包捡拾掉落的酸枣,不知不觉就捡了很久,直到书包鼓鼓囊囊,天完全黑透,她才推开那扇生锈的铁门,院里停着一个四轮小吃车。
她本打算直接进厨房,但黎军拍着玻璃招呼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正房。
正房客厅,继父的狐朋狗友围坐在餐桌,一个个喝得面红耳热,目光虚空。烟酒味和被雨淹过的土腥味交缠在一起,让人感到恶心。
黎军也已经东倒西歪,分不清白天黑夜,他长得很平庸,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只有一条胳膊,右边袖管光秃秃,空荡荡。
秦若影被他拽到身边,忍住一阵反胃的感觉,伪装的一副乖巧模样,站在这帮酒气冲天的大人面前,任由他们围观。
黎军脸上沟壑纵横,鼻头通红,已经喝到舌头打结的程度。
“闺女回来了。”他打了个酒嗝儿,问道:“今天去重点班报道了吗?”
秦若影唇角翘起,笑容虚伪又漂亮,回答道:“是。”
一个简单的谎言,极大满足了黎军的虚荣心。趁着他高兴,秦若影掏出申请表和笔,说:“老师说让高三学生住校,可以给我免住宿费,还补贴饭卡。”
她指着一处空白,“需要你在这儿签个字。”
在几个朋友的注视下,黎军表情有点儿僵硬,柔声细语问她:“咱们不是有家吗?怎么住校啊。”
“老师说住校可以多上晚自习,方便管理。”她又补充道:“考上好大学,可以拿政府的奖学金。”
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又泛起些骄傲,黎军左手拿起笔,摇摇晃晃把申请表压在桌子上的一汪油迹上,歪扭身子,笨拙地签字。
“我闺女就要强,又争气,钱不钱的无所谓,爸爸完全支持你。”
秦若影冲他笑了笑,把申请表收好,什么都没说。桌上人都互相对视,笑容中若有似无的嘲弄,秦若影想走,但黎军拽着她的校服袖口。
挨着黎军坐的人是在巷口倒污水的小饭馆老板。
老黄以前在一个专搞宴会的酒楼当厨师,被开除后自己开了小饭馆,也不好好经营,此时正勾着一个胸脯丰满的女人肩膀,那女人不是他老婆,秦若影见过他老婆。
他面相油腻,眯着一双鼠眼,目光在秦若影身上逡巡。
“黎军,你闺女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能嫁个有钱人,带你去大城市享福,后半辈子你可不用愁了。”
老黄的情人,那个胸脯丰满的女人也跟着迎合:“就是,看看那双眼睛,会说话似的。你可得看紧点,别和她妈一样…”
老黄用手肘杵了女人一下,她也立刻闭上嘴。
黎军像没听见后半句一样,伸手去捏秦若影的脸,被她敏捷地偏脸躲开。他捻了捻手指,又指向自己空荡的袖口,对众人说:“我黎军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别看不起我,我出去摆摊卖炸串供个大学生,攒点养老钱,大城市我也不稀罕,咱们老了别给孩子添麻烦就行。”
几个酒鬼感动得稀里哗啦,你一言我一语随声附和。
“军哥真是不容易。”
“听见没,以后可得孝顺你爸。”
秦若影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点头称是,显得很有礼貌,又冷淡疏离。
退出正房,她敛起虚假僵硬如瓷娃娃的笑容。
装得太累了,可是,黎军怎么不累呢?
她到厨房找到蹲在灶台旁发愣的秦芳芳。
秦芳芳手拿半截柴火,目光呆滞望着锅沿。
灶里火正旺,不断有浓烟冒出,锅底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焦糊味熏得人脑袋发晕。
秦若影一揭锅盖,里面是黎军拿来招待客人的铁锅炖鸡,汤已经烧没了。她赶忙拎起暖壶添了些热水,又用锅铲把粘锅的部分铲起。
“妈,你吃药了吗?”她问秦芳芳。
“吃了。”秦芳芳木然回答,神色不宁,还在往里塞柴火。
“别添柴了,放下!”秦若影呵斥道。
以前秦芳芳多数的时候都是清醒的,只是吃过精神类药之后就会变得糊涂,近几年秦若影发现她越来越糊涂。
秦芳芳抱膝蹲在地上,手指在地上胡乱划拉,像个犯错的孩子,嘴唇动了动:“影,我害怕,他今天会打我吗?”
“不会,他今天喝了很多酒,应该没劲儿打人。”秦若影仔细思考后,认真回答道。
她把母亲从地上拉起,嘴角向上弯出一个浅弧:“一会儿我给你下面条,今天我们吃鸡汤面。”
她把铁锅炖鸡端上餐桌之前,偷着留了几块白肉和鸡汤。重新刷了锅下面条,她和秦芳芳端着碗站在厨房里吃。
“影,今天的面真好吃。”秦芳芳舔了舔碗沿。
秦若影把碗里的肉挑给母亲,“多吃点。”
“还是你吃吧,”秦芳芳把肉重新放在她碗里,“你昨天也没吃饭,还跪了一夜。”
秦若影把脸埋得很低,鼻头有点发酸,膝盖的痛感让她想起昨天在院里跪着听了一夜的雨,才得到今天的学费。
“没事。”怕秦芳芳不信,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双腿,“我早习惯了。”
“影,你以后是不是考到外地,就不要我了?”秦芳芳放下碗,忽然从身后抱住秦若影,脸紧贴着她单薄的背。
这问题秦芳芳问了很多次,她还是极有耐心回答道:“放心,不会。”
吃完面,她犹豫了一下,问:“妈,我明天要去住校了,可能周末才回来,你自己在家呆着行吗?”
秦芳芳目光有些空洞,又点头道:“影,你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她们在厨房说着话,黎军的朋友们勾肩搭背从正房出来,看起来已经吃饱喝足了。
老黄和情人嘀咕:“娶了个疯婆子,养了个野种,还美呢。”
那个女人白了他一眼骂道:“我看你他妈是嫉妒人家,你那眼珠子差点没长在小**身上。”
“能有你骚?”老黄捏了一下那女人的屁股。
声音隔着一层薄玻璃,准确无误地落在秦若影耳朵里,她垂下眼睫,黑眸黯淡,缓缓吸了口气,撑出一个笑容给秦芳芳。
你妈是个疯子,你是个野种。
这种话,她小听到大,身边每个人都说过,她习惯了,也无法反驳,毕竟除了秦芳芳,没人知道秦若影的父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