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秦若影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兄弟酒吧门口“巧遇”赵声,他站在门口双手插兜,站得端正挺拔,单肩挎着黑书包,里面没装几本书。
雷哥在玻璃窗后张望,看到秦若影,咧嘴隔着玻璃窗和她招手,“进来呀。”
她摆了摆校服衣袖,“要回家。”
赵声跟在她身后,没往前走几步,伸手拉住她的书包,把书包卸下在手里掂量,歪头疑惑。
书包里真装板砖了?
赵声扬起书包甩到自己肩头,一个肩膀挎着一个书包,依然走得很快,秦若影跟在他身后,赵声后背两个黑书包跟随他的步伐时不时碰撞在一起。
街边的杨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只剩树杈,枯叶散落满地,踩上去吱吱作响,县城的街道不算干净,烟头酒瓶随处可见,天幕渐暗,膨胀的垃圾袋到处摇摆。
又起风了。
他认识路,时而回头看看,秦若影两腿发软根本走不快,走到木芹巷巷口,赵声还继续往前走,秦若影却停在那盏还没亮起的路灯下。
她远远看到秦芳芳蹲在那颗酸枣树下,立刻小跑两步追上赵声,急匆匆夺下他肩上的书包,也忘了手语,窘着说了句“你回去吧。”
又一路小跑到树下,树枝上只挂着些残花败叶,秦芳芳正拾起腐坏干瘪的酸枣往嘴里塞。
秦若影几步跑到秦芳芳面前拉起她,打掉她手里已经干瘪的酸枣,秦芳芳看到秦若影后用力抱着她委屈嚎啕。
“影,我饿了。”
“他呢?”
“喝醉睡下了。”
“这能吃吗?回去我给你做饭。”
秦芳芳趴在秦若影肩头蹭掉眼泪鼻涕,在秦若影耳边小声呢喃:“影,这是你的朋友吗?”
秦若影微微一怔,不敢回头,她能感觉到赵声就背着书包站在不远处,看着灰头土面邋遢至极的秦芳芳,她突然很想哭,感觉无地自容。
她装作没听见,也没回头,拉起秦芳芳的手,极力克制颤抖的嗓音:“妈,回去。”
把秦芳芳拽回门洞里,迅速关上铁门,她不敢往外看一眼。
回家后她把秦芳芳的手按在脸盆里,帮她仔细洗去嵌进指缝里的泥土,又递给她一个馒头,从厨房角落抱出一棵白菜。
秦芳芳大口啃着馒头,忽然抬起头问:“影,他是你同学吗?”
秦若影捡菜的动作没停下,简短回应:“嗯。”
秦芳芳捋了捋枯草一样的头发,问道:“影,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没有。”
“那他怎么不和我说话?”
“他不会说话。”
“哑巴?”
“嗯。”
秦芳芳认真沉思一会儿,没头没尾说了句:“我见过他,不是哑巴。”
秦若影甩了甩洗菜的手,站在秦芳芳面前,问她:“你最近吃药了吗?”
秦芳芳歪着脖子,手指相互缠绕,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躲避。
秦若影炒了盘白菜,秦芳芳狼吞虎咽,把碗沿舔得干干净净。
睡觉前秦芳芳吃了药才恢复正常,赤脚半跪,双手扒在后窗口,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窗口守望,漏风的窗户拦不住寒流也挡不住月光。
她问:“影,下个月你过生日,我没记错吧?”
“对,几号?”秦若影试探着问。
秦芳芳顺着窗口指向衰败的酸枣树,“酸枣树死了的时候就是你的生日。”
秦若影笑了笑,“酸枣树不会死,明年还会再活过来。”
一直等到秦芳芳睡着,她才翻开试卷,却迟迟没有动笔,身体疲惫,思维也混乱。
一天下来,她在赵声面前狼狈了两次,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让她觉得难过。
*
返校日当天,秦若影并没有在宿舍见到肖筱。
自从一模结束,女生宿舍的氛围就很奇怪,如果按模拟考的成绩,期末肖筱一定会被她和赵声挤出重点班。
成绩一出,肖筱就撅着嘴撒娇,问她怎么考得这么好。
秦若影回她:“还是要谢谢你借给我的练习册。”
肖筱低声嘀咕:“我也做了呀。”
秦若影就无言以对,她知道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像是在炫耀。
返校日的晚自习,她也无法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对赵声,干脆也沉默,倒是赵声一如往常主动递过单词本。
赵声:作业写完了吗?借我抄一下。
他似乎根本没把那天的尴尬情景放在心上,或许已经忘了。
但秦若影还是躲躲闪闪,把卷子扔给他就埋头看书,心里别别扭扭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
假期后第一节班会课,班里来了几个外地的老师,转遍高三班级,来到八班先发下一叠宣讲册,标题是【弯道超车上重本】。
“我们是成才教育机构。”年轻的宣讲老师戴一副眼镜,说着很标准的普通话,“我刚才在老师办公室看了我们班的成绩,大概判断咱们班一多半的学生成绩都上不了本科线,那么我们班里又有多少艺体生呢?举手我看看。”
班里哗啦啦举起一半,老师惊讶:“这么多?我是来错艺术班了吗?”
牛犇解释道:“我们班里体育生比较多。”
“那剩下的一部分同学,如何让我们的成绩发挥最大的作用呢?”老师神秘道:“参加艺考。”
赵声垫着那张宣传册,埋头做数学题,连头都没抬。
秦若影倒是听得很认真,宣传册上写着,集训三个月就可以参加艺考,专业有播音、编导、美术、表演。
台上老师讲得绘声绘色,她对宣传册的内容心动了,如果可以参加艺考,自己的文化课也没什么问题,考到电影学院之后也许能成为门板后的海报女明星。
她小时候就听大人说过,明星的出场费是普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
她填好报名表打算晚自习交给牛犇,旁边传来一张纸条[听得这么认真,要参加艺考?]
[想试试。]
赵声偏头看向她,像是在打量她够不够格,他拇指和食指向前,手腕左右转动两下,一脸疑问。
[为什么?]
她看懂赵声的手语,也理解他的疑惑,把回答写在纸条上,[想当明星。]
她以为赵声会嘲笑她,她也做好了一副我跟你开个玩笑的表情,赵声只是轻轻眨了两下眼睛。
纸条再传回来,上面写着[你很漂亮。]
这是个事实,她早知道,但看着纸条上的字,还是莫名害羞起来。
下课后赵声托着腮,看她小心认真往报名表上贴一寸照片,不知不觉就看了十分钟。
她把报名表交给牛犇,告诉他自己想报名参加集训。
“我觉得不太好,”牛犇一脸严肃:“你的成绩本来很好,参加集训很浪费时间,而且这种机构根本就是...”
他重新收拾了一下措辞,“这种机构只适合中产家庭去试试水,两个月三万块钱的学费不说,高三最珍贵的就是时间。”
听到三万块钱学费,秦若影就已经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了。
牛犇从成绩、家庭情况等各个方面分析了最适合秦若影的报考方向,“你的自身情况和家庭情况,老师觉得你比较适合考公费师范,免学费,毕业自带编制,回来中小学服务几年,又能照顾你妈妈,我认为你最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完全就是方向性的错误。”
他确实是从现实角度为秦若影选了条最优路线,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秦若影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她拿回报名表,松开紧咬的下唇,对老师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行啦,老师也是为你好,保持住你现在的成绩,下个学期没准真能去重点班,公费师范分数线也是很高的。”
秦若影失魂落魄回到班里,把宣传册和报名表统统扔进垃圾桶,拿出本题册开始刷题,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笔迹逐渐模糊,眼泪砸在书页上,她用校服袖子匆忙擦了擦。
只是看到一个机会放在那里,自己伸手却摸不着,空泛又无力,她又一次知道自己如此荏弱。
她向旁边扫了一眼,赵声专注于攻克一张数学卷子,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眼泪。
听不到蝉鸣,也听不到鞭炮。
听不到赞美,也听不到嘲讽。
听不到欢笑,也听不到哭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也许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
第二节晚自习,牛犇在讲台改作文,秦若影前排的女生回头在她桌子上扔下一张纸条。
[我想和你换座位。]
落款是姜果丹。
她抬起头,第一排的姜果丹手肘杵着课桌,侧身托腮,向后张望,和秦若影对视的瞬间,她冲秦若影挤了挤眼,目光又落在赵声身上。
秦若影不露声色把纸条塞回袖口,紧紧握在手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下课后秦若影去卫生间,回来就看到姜果丹和一个男生追打在一起,就在最后一排的空地上,姜果丹被男生搡了一把,撞在赵声身上。
他正在做题,笔尖向前划出一道横冲直撞的黑线,赵声侧头,脸色不是很好,看到对方是女生,又收回视线,继续写题。
被他看了一眼,姜果丹的脸刷一下通红,捂着嘴要笑不笑地嗔怪那个推她的男生,卷起一本书追着满教室打。
上课后,秦若影冷着脸蛮横地抽出压在赵声胳膊下的卷子,趴在桌上侧着脑袋,留给赵声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赵声不解,谁知道她抽什么风。
她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但就是控制不住情绪,好像他随便一个动作就能让晴天变成阴天,一个笑容又能让阴天转晴。
下了晚自习不等赵声收拾好,她就自己抱着书先走,回宿舍的路上她又冷静下来,赵声没提秦芳芳的事也许是顾及她的自尊心,她反而跟他发起脾气,自己这个朋友当的真不如赵声合格。
快要熄灯,肖筱才抱着一堆零食回到宿舍,脸上却没有馋猫得食的愉悦,一袋袋拆开什么都吃两口,肚子也吃得圆滚滚还往嘴里塞,吃个虾片声音像在锯木头,两腮鼓起像安了发动机,秦若影都怕她不小心咬断舌头。
“肖筱,你怎么了?”秦若影打开台灯,收拾满桌零食袋,小心翼翼拿开肖筱手上的虾片。
肖筱又嚼着辣条,气鼓鼓说:“国庆就放假三天,我妈三天没给我好脸色,我不就一模没考好嘛,一天到晚拉个脸像我欠她五百万,刚才晚自习还给我发微信,五百字的小作文,细数她为我付出的一切,还说不让我住校了,当初非得让我住校的是她,现在不让我住校还是她。我就不听她的,我就住!”
秦若影不是很会安慰人,只安静听着肖筱大吐苦水,她一直讲到十二点,连小时候她妈忘了去幼儿园接她的事都说了。
秦若影打着哈欠说:“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以后得换种方式解压,不能这么吃了,消化不了伤胃。”
原以为自己也是压力太大,所以情绪不稳定,但第二天,她和肖筱都来月经了。
上午跑操时她和老师请了生理假。同一经期的女生们三三两两挎着好朋友的胳膊,在绿茵场排着不太整齐的队,缓慢地绕着足球场,走到哪算哪,跑操的队伍一解散她们也原地解散。有肖筱陪着,秦若影也不算太惨淡。
姜果丹也在其中,和班里的两个女同学走在前面。
姜果丹一头深棕色的头发披散着,长度刚好到胸前,发尾卷着一个内扣的弧,并不是学校规定的标准发型,也没染得花花绿绿,在阳光下可以看出棕色,室内基本是黑色,她平时都披着头发,她和别人讲发圈太紧会把头发卡出个难看的印子。
她属于那种喜欢偷偷打扮并且打扮起来很好看的女生,涂着嫩粉色的唇彩、白于肤色的粉底,和身边的女生嬉笑打闹,引人注目。
肖筱撇了撇嘴,说:“你们班的姜果丹可真有意思,走到哪儿都想当焦点。”
秦若影没言语,肖筱又说:“我听说她最近瞄上赵声了?”
心忽然一沉,秦若影装作不知道、无所谓,“不知道,你听谁说的?”
肖筱撇嘴,姜果丹和两个女生边嬉闹边喊,“我就是喜欢赵声怎么啦?”
“我还用得着听谁说?你们班这位大姐看上谁,恨不能拿个喇叭喊。”肖筱啧啧两声:“每次倒追,每次都能成功,也算是有本事。”
姜果丹的男朋友确实换得勤快,这个月是低年级学弟给她送早餐,下个月就穿着隔壁班草的外套招摇过市,她在学校也颇负盛名,但她向来不吃窝边草,从来没向自己班男生下过手。
她什么时候喜欢赵声的?
肖筱捅了捅秦若影的腰:“你发什么呆?你说是不是男生都吃这一套?”
秦若影回过神,勉强笑了笑,问:“哪一套?”
肖筱说不出“哪一套”,自言自语:“男生都没脑子,才喜欢这种没脑子,天天想着搞对象的。”
能听得出肖筱不喜欢姜果丹,她不想再和肖筱说下去,也不想惹出是非,便说:“我们先走吧,一会儿散了操,门口又要人挤人。”
重点班在一楼,八班在三楼,她顺路把肖筱送回去,一个人往楼上走,忽然身后姜果丹叫住她。
“秦六,你没收到我的纸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