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丑时,春明院在外守夜的小厮们,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眼瞧着老爷屋里的蜡烛与油灯也早已熄灭,便悄声耳语着,结伴回耳房歇息。
月光不知何时已被黑云遮蔽,四周缓慢地暗下来。
几株扭曲的老树似人影般立在院里,枝干如同干枯的手臂张牙舞爪,阵阵夜风吹过,枝叶徐徐晃动起来,莫名透出几分阴森可怖,叫人平白无故生出一股子凉意。
春明院是府中最宽敞的院子,耳房的方位却不太好,位置也偏僻。
好在几个小厮都住在一块,此时结伴而行,倒消散了不少恐惧。
可走着走着,后花园的方位便倏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那音调凄惨极了,一听便是个女子的哀嚎。
随之而来的便是若隐若现的低低哭泣声,回荡在整个院中,在寂静的夜晚令人毛骨悚然。
“又来了又来了,好哥哥们,咱们府中是不是真的闹鬼啊?!”
一名年岁不大的小厮紧紧抓着同伴的手臂,宛若惊弓之鸟,满脸惊恐地观察着四周,说话时嘴唇都微微打着寒颤。
“这都几回了?咱们每回守夜都能听到这动静儿...”
其余几人顿时也觉得有些发毛,嘴上不接茬,可手臂全都相互死死挎着,生怕一落单,那恐怖的女鬼就会追赶上来夺自己的性命。
那小厮咽了口吐沫,快速扫了眼漆黑的周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面色是掩不住的惊恐。
“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姜夫人、那个姜夫人来索命来了啊?我可是听人说,那个姜夫人死的特别惨!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下面那、那东西都叫人剜出个洞去...”
“住口!不许胡说八道!不想要命了你!不知道老爷生平最恨鬼神之说吗?!若是被老爷听见,当心你那狗脑袋!”
一名瞧着年长些的仆人闻言,又惊又气,震惊于小厮的口不择言,忙扇了说话小厮的后脑勺一巴掌,厉声提醒道。
“你我有几个脑袋可掉的!”
另一名素来胆大的小厮想了想,也跟着点头附和:“索命?索谁的命?谁人不知姜姨娘生前是咱们府中最得宠的,就连她生的儿子,即便在她死了之后都跟着沾光!”
“她就算要索也是索害她命的人,我们不曾害她,她来我们府中做甚?”
“咱们大伙儿又怕她做甚?”
“或许是不知哪里来的夜猫叫春也不一定呢!”
大家壮着胆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心惊胆战的情绪果然稍稍得到缓解。
是啊,他们怕什么?
不怕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他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更何况老爷还是整个湘城最出名的大善人。
恰逢这时,那一直萦绕在众人耳畔的幽怨哭声也消散不见,府中刹那间回归静谧,仿佛方才听到的一切只是他们几人的幻觉。
聒噪的知了叫声再度清晰起来,反而给了众人添了一丝心安。
大家在暗黑的夜里齐齐地松了口气,只是再不敢在外面逗留,争先恐后地跑回耳房,而后重重落了锁。
院中再无一人,只剩春明院中的树影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院中高耸的树枝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
一眨眼,谢承南便从大约两米高的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他虽然身着朴素的灰色衣衫,浑身却散发着淡漠冷峻的气息,半点瞧不出白日里痴傻呆愣窝囊的模样。
眼神凌厉且充斥着令人呼吸一窒的审视感,这是谢承南长年与犯人打交道以及审讯时,常常挂在脸上的一种表情。
早些年他刚当差还学不会收敛锋芒时,就这么一个眼神,就能令心防弱的犯人双腿打着颤一字不落地招供。
后来多当了几年差,他渐渐学会隐藏,不加掩饰的冷沉眼神被一张扮猪吃虎的似笑非笑的面皮所覆盖。
可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一瞧便知晓,这人比起前些年,是愈发不好对付了。
回想方才那几名小厮的对话,谢承南脸上的讥讽愈发浓重。
野猫叫春么?
——未必吧。
既然后花园有异响,那叶归远现下一定不在春明院。
谢承南当即作出判断,并疾步朝春明院的书房走去。
/
女人的脸看不大清,只能凭身形判断这人约莫在三十岁左右,干枯的长发垂直披散着直到腰间,细细的脖颈下是清晰可见的青色血管。
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衣着却很华丽,穿着一件石榴红的素面杭绸百花裙。
可若是再仔细看,便能发觉这衣服颜色的怪异之处,这布料上斑斑驳驳的红不似是石榴红,倒更像是用鲜血染成的暗红色。
女人露在外面的半截手腕白得扎眼,比冬季飘下的雪还要白上十分不止。
她就这样低垂着脑袋,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也不说话,只是浑身散着冷气。
叶澄看似镇静,实则在瞥见这个女人的一瞬间,头皮便麻了去,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他的心砰砰直跳,反应过来后忙用双手捂住眼,掩耳盗铃般地想这一切都是幻觉。
可待他鼓起勇气将手拿下来,发现那个女人不仅没有消失,还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他走来。
——不,用走这个字不太精准,确切的说应该是向他飘来。
叶澄白皙的脸上不住渗出细密的汗珠。
女...女鬼吧这是?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身子就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他想要喊人,嘴巴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留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咯吱咯吱回荡在静谧的房间,给这诡谲的场景更舔一分惊悚。
女人的阴影逐渐笼罩他的全身,与他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叶澄倍感绝望地闭上双眼,不想于事无补,眼皮内还是出现了女人那张惨白的脸。
她双目赤红,浑身上下突然开始流血,嘀嘀嗒嗒的血水淌了一地。
接着,叶澄看见女人的嘴巴以诡异的弧度开开合合,几乎是嘶吼着一字一句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杀了我!!!我死的好惨啊!!呜呜呜!!杀了我儿子!!!替我报仇!!替我们报仇!!!!”
“报仇!!!!”
“报仇!!!!!!”
女人的尖叫似涟漪般回荡在脑海中,叶澄猛地惊醒,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喘着气,缓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还好好的待在床榻上,那个流着血泪疑似女鬼的女人也消失不见,屋内依旧静谧,唯有清冷的月光洒进漆黑的屋里,在地上落下一片惨白。
原来是个梦。
叶澄长舒一口气,抬手拍了拍胸脯,努力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心脏。
窗外依旧黑乎乎一片,未见天明,也不知道几点了。
他只得重新躺了下去,尽量将方才梦见的场景甩出脑海。
可就像粉色大象效应一样,他越是不想去想,那女人的脸就越是清晰,辗转反侧,再难以入睡。
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再度起身,穿鞋下了床。
还是去跟谢承南凑合一夜吧,至少还能心安些。
这么想着,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张被撤掉桌案的罗汉床前。
可望着空空如也的床,他傻眼了。
嗯?人呢?!
谢承南去哪里了?!
他那么大一个谢承南去哪里了?!
这傻狗——应该、也许、大概...没有梦游的习惯吧?!!
叶澄眉头紧锁,再顾不上害不怕害,连忙推开门去找人。
柴房没有,侧房没有,膳房没有,墙角没有、草丛也没有...
叶澄几乎将整个院子翻找了一遍,才意识到这人也许已经出了紫藤院。
这个认知令他心脏一沉。
万一谢承南犯了病将府中的其他人吵醒,可是大事不妙,莫说叶归远了,就单单一个叶驰就够令人头疼的了,若是被吵醒,搞不好就得找谢承南报上次的落水之仇。
不行,他得赶紧将谢承南捞回来!
再抬头,是黑沉沉的四周,他咬咬牙给自己洗脑。
有什么可怕的,不是做了个噩梦吗?他一个大男人难道就因为害怕这个虚无缥缈的梦,而放任自己心爱的暗恋对象兼历史偶像处于危险的境地吗??
不能,绝不能!
一番思想斗争后,叶澄果然给自己洗脑成功,气势汹汹地推开了紫藤院的门,颇有种找不到人就不罢休的架势。
当然,架势归架势,他也不是真的要验证冲动是魔鬼这句话是正确的,出了紫藤院,他还是得像做贼似的放轻脚步,以防将众人惊醒。
好在叶府虽然大,但布局倒还算清晰,一进挨着一进。
而且先前叶归远为了让宠爱的儿子方便出府吃喝玩乐,便大方地将靠近府门位置、宽敞明亮的紫藤院给了他。
平常不觉得,这会儿紫藤院的位置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叶澄可以从前往后捋,避免了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偌大的叶府来回乱窜。
他提着个比脸还大的灯笼,仔细查看,一直从紫藤院捋到接近后花园的春明院。
嘶...春明院,叶澄自顾自地喃喃,这春明院可是叶归远和周念珍所在的院子......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悄声进去时,耳边就蓦地炸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咯噔!
叶澄的心脏和眼皮均是一跳。
他下意识攥紧了灯笼杆,手心也开始不由自主渗出细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