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云栀睡得不踏实,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在看眼前大雪纷飞的世界,她摊开手去接,六角雪花落在掌心。
“咱们的落跑公主好像被锁在女生寝室外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后有人笑起来。
云栀心里咯噔一下,两扇上锁的大铁门森冷得伫立在她身前。
杂沓的足音离她越来越近,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她的头发。
“公主,外面挺冷的吧?不如去男生寝室暖暖?”
云栀抑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这场景,和八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她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个大雪纷飞的圣诞夜。
拽住她的人是……云栀尖叫一声,发疯似得挣扎,试图挣脱那只手。
一样东西落在地上,是她的栀子花头绳。
头皮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视线里全是一片压抑的暗色,他们拽她的胳膊和头发,拉扯她的羽绒服。恐惧与绝望交织中,她闻到北方冬夜干燥凛冽的气息。
她只有一双手,敌不过七个人的力量,被强行拖到男生寝室一楼的走廊里,顾不上浑身是伤,不顾一切地抱住走廊上的栏杆。
谢登两指间的烟已经快燃尽了,他随手弹出去,烟头落在她的头发里,一股焦味弥漫在窒息的空气里。
她吓得伸手去抓头发,烟头从头发缝隙掉到了她的后颈处,她痛苦得尖叫了一声,不管不顾地拽开头发把烟头抖在地上,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那帮男生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其中一个人扯下同伴叼在嘴上的烟,暗夜里,橘红的光分外鬼魅,那人拽开她的羽绒服领口,刚要把燃着的烟扔进去。
“让开!”
几个人同时回头。
许惟站在昏暗的廊灯下,冬季校服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几丝额发散在额前。
谢登推开面前的小胖子,“挡着许少路了,怎么这么没眼力见?”
许惟从几人让出的通道里慢慢走过去,云栀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许惟的裤脚。
卡其色的裤脚上,留下了一枚显眼的黑印子。
许惟停下脚步,侧过头来,冷淡得扫了她一眼。
她仰头望着他,泪光闪闪的眼睛里含满哀求。
谢登抬手重重拍了下她的脑袋,“怎么回事?许少的裤子也是你能扯的?看,弄脏了吧?知道这条裤子值多少钱吗?”
她眼里噙着泪,不住得摇头。
“赔不起啊?只能拿别的抵啰,就看许少嫌不嫌弃了。”
淫邪的笑声回荡在走廊里。
她绝望到了极点,如果他挣脱她的手,把她扔在地狱里,她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遭受什么样的折磨。
她等了很久。
或许也没有那么久,因为每一秒钟对她来说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没有挣脱她的手,也没有说话。
男生们还在起哄,声音越来越大,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慢慢、慢慢地松开手指。
他向前走去,在第五间寝室门口停下来,从兜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过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谢登眼里充满震惊,“不会吧?你真要”
许惟懒懒抬一下眼皮,“弄脏了我的裤子,拿别的来抵,不是你那狗腿子说的吗?”
刚刚起哄的人瞠目结舌,“我……”
许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视线移到云栀身上,眼神让人捉摸不透,“我这条裤子真的挺贵的。”
云栀终于反应过来,起身,跌跌撞撞朝他奔去。
进到房间,门在背后咔哒锁上,地狱被隔绝在外,始终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控制不住,滑出眼眶。
男寝的八间套房是对部分学生的“特殊照顾”,一人一室,不必和其他同学共用一个寝室。
套间大概只有二十来平,床、沙发、茶几、书桌、衣柜一应俱全,还带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淋浴室。
许惟进门后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径自进到淋浴间洗澡。哗哗哗的水声嘈杂,她局促得站在原地,低头打量着摊开的手掌。
被拖过来的一路上,她见到树就抱,抓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手掌免不得会沾上脏污。
浴室里的水声令她忐忑不安,方才情急之下他向他求救,完全没考虑过,万一他是另一个谢登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许惟穿着睡衣,用帕子擦拭着头发走出来。见她还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原来的位置没动过,朝浴室扬了扬下巴,“去洗下手。”
“好……好的”,她受宠若惊,点了两下头。
淋浴室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她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可镜子上蒙了一层水雾,看不真切,她先把手洗干净,用干净的手擦拭镜子,手上有水,镜子越擦越模糊。
她泄气得垂下肩膀,拧开水龙头,把脸洗了。
出来时,许惟坐在书桌旁,头发还湿,但没滴水了。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
校规明令禁止学生抽烟、染发、喝酒,但对于一小部分学生来说,这些规定形同虚设,许惟就是其中之一。
今夜他没犯过的,大概就只剩染发了。
云栀傻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想提醒他不把头发吹干容易偏头痛,也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好几次话都嘴边,她又临时怂了起来。
许惟抽完一支烟,推开凳子走到衣柜旁,在衣柜里翻找半天,搜出一床厚羊绒毯,扔给她,“只有一张床,你睡沙发。”
云栀接住毯子紧紧抱着,看见他调高了空调温度。她彻底松了口气,弃她而去的好运气好像又回来了,在这个如同地狱的地方,她终于遇到了心软的人。
兴许是头发还没干,他没有立刻上床睡觉,而是回到书桌旁,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来看。
她抱着羊绒毯走向沙发,看见沙发上铺着一张纯白羊绒垫,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衣裤上都是斑斑的黑痕,羽绒服在地面的刮擦下,露出了里面的白鸭绒。
她脱下羽绒服,还是怕弄脏羊绒垫。
茶几下垫着一张宽大的手工地毯,颜色偏深,她走到地毯上坐下,把羽绒服放到一边。
颈后隐隐作痛,她累极了,没多久就支撑不住倒在地毯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整个房间,只亮着书桌上一盏台灯。
她一眼看见了挂在窗前的那一轮硕大的月亮。
许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她定定望了几秒,视线下移,见他的指尖亮着一星橘红,是一支还未燃尽的香烟。
就快要烧到指根,她怕他被烫着,蹑手蹑脚走过去,蹲下来,轻轻取下那支烟。
本来想摁进烟灰缸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她开始好奇起烟的味道,于是改了主意,转而把香烟塞进嘴里,被辛辣的烟雾冲了一鼻子,咳嗽声惊醒了他。
她惊慌失措地仰起头。
他在月光里冲她看过来,低声骂了句“蠢货”,黑眸里却含着温暖的笑意。
云栀睁开眼,凝视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她从梦境中彻底醒来,回到八年后的现实中来。
下床来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墨黑的夜色里透出几线莹白,是彻夜堆积的雪,覆盖住了景观树纤细的枝干,雪还在下。
拨开窗户的锁扣,轻轻推开半扇窗,她伸出手去,接漫天的飞雪。
雪花落于掌心,化作冰冰凉的水。
感到有些口渴,她关上窗户,到客厅接水喝。
“睡不着吗?”
云栀疑惑回头,许惟站在小房间的推拉门前看着她。
“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也口渴,起来喝水。”
云栀从饮水机旁让开,换许惟过来接水,接完水,许惟没有端着水回房。云栀略微惊讶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坐到自己身边。
她陷入恍惚中,好像并没有彻底从那个梦里醒来。
“你”,许惟看着她,迟疑了下,“好点儿了吗?”
回家后,她说她有些累,想早点睡,直接回了房间。
云栀点头,笑了下,“是我太脆弱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当我回想起巷子里那个女孩儿脸上的麻木时,我想到了什么吗?”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橘色灯光盈满一室,温馨的氛围中,许惟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温柔了不少。
云栀摇摇头。
“我在想,那时候幸好你还没有麻木,还会向人求救,于磊给我说过……他也是听人说的,每次你被欺负的时候,如果旁边有人路过,你都会求救。她们之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放弃过求救的人。”
安静半晌,云栀轻轻点了下头。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向人求助了那么多次,也只有他停下脚步向她伸出了援手。至少,她现在还身在能看到太阳的人间,如果那晚他没有救她,从她松开他裤腿的那一秒开始,她就已经陷在暗无天日的地狱深处了。
她盘腿坐到沙发上,抽一个抱枕紧紧抱在怀里。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她身上突然流露出的惫懒感令许惟感到陌生,顺着她的话问,“做了什么梦?”
云栀目光空茫,微微笑起来,“一个……开始很恐怖,结局很温馨的梦。”
她转过头,对上许惟疑惑的目光,“我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她们应该过得很好吧?”
社交平台让普通人也能窥见有钱人的生活,那些扇过她巴掌、拿烟头烫过她的女孩子,她们后来都过得很好,至少从社交平台上PO出的照片来看,她们过得很好。
在布满荧光水母的海里裸-泳,在埃菲尔铁塔下喂鸽子,在顶级餐厅吃一顿烛光晚餐,配上岁月静好的文案,坐在屏幕背后接受评论区一堆羡慕的声音。
她继续说,“和我一样被欺负的同学,她们的名字我也还记得,不过,应该很难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吗?
施暴者光鲜亮丽地现身人前,光环加身,夺目耀眼,不畏惧镜头,看起来清清白白,好像从来没做过恶一样。
受害者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藏身于暗处,害怕惹人关注。若是没有人主动问起她们的过去,那段遭遇就会永远被埋葬——
明明是耗尽一生都无法治愈的沉疴,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许惟静静看了她许久,忽然开口,“你要生活得幸福美满,那些人才会只在噩梦里见到你。”
云栀笑了。
他总能切入奇特的安慰角度,不会说恶有恶报这样中二的话,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不切实际。
她缓缓吸了口气,冬夜冷冽的空气顺着喉腔进入肺腑。“如果被困在巷子里的人是我,我不会往那个方向去。”
她会坚定得朝有光的地方跑去,哪怕只看见一线光明,她也会不顾一切地挣脱撒旦的手,逃离那个见不得光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