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第4章 穷人的一天是这样过的

5月——金临

红色在眼前鲜血般扩散。

宝芙要抢在这片红油漆完全干透之前，把这幅巨大的舞台背景画完成。

和艺术什么的无关，这就是个纯体力活。

已经连续半个月，宝芙一放学就钻在这间位于234艺术区的工作室埋头苦干。

234艺术区位于金临市郊，人烟稀少，地价和房租都便宜。

这座200坪的工作室是房东莉莉姐用废旧厂房改造的，因陋就简，隔断墙被烟火经年熏得黑黢黢的，高耸的天花板，巨大的钢筋房梁，可以用来直接拍恐怖电影。

不过那些养在盆盆罐罐里的绿植，洁净的锅碗瓢勺，随处可见的书籍，都给这里增添了一丝“家”的味道。

和往常一样，那个叫宋子墨的男人，又去找他那些朋友进行“艺术交流”了。

这种交流的内容，通常就是转战一家家地下小酒吧，最后的结果无非两种：一是喝得烂醉如泥的宋子墨，像特大快递件一样，被某个朋友在半夜送到。这时的宝芙无论有多么眷恋被窝的温暖，也得爬起来“签单”，帮助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生物，洗洗脸或是换件衣服，免得他无声无息被熏死在自己呕吐的秽物里。二是宋子墨消失数天后，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于是宝芙就会在某天放学回家后，发现一个浑身散发臭气的男人冰箱里搜刮隔夜的剩饭。

宝芙粗略算了算，最近一个月见到神智清醒的爸爸，不超过六次。

所以她很上道，压根没指望在预定期限前，大画家宋子墨能帮她搞定这七张10×10米的压克力板。

画完一张才挣两千块。以宝芙最近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的工作量来说，这份差事纯属**裸的剥削，但行画市场这阵子一直不景气，莉莉姐能给宝芙找来这种可以一次性赚到几个月生活费的活儿，已经是天上掉馅儿饼。

闷一锅米要够吃三顿的，从记事起就穿爸爸朋友们打包送来的二手衣，连坐下来玩一个小时游戏都很奢侈。

宝芙就是那种，那种连世界末日来临时，都没有资格去想自己所想的人。

所谓平凡的人生，不就是如此。

宝芙记得莉莉姐有一句名言：用看喜剧的心态去看悲剧，悲剧也会变成喜剧。

不过她还是很难懂，莉莉姐为什么把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成中国古代的宫斗剧。

下个月会在小剧院上演的这出舞台剧，哈姆雷特不仅摇身一变成中国明朝太子，而且还被仇人暗害，化作僵尸。故事的最终结局，男主角把除了自己恋人以外的人，都变成了僵尸。

整出戏的最后一幕，是女主人公作为最后一个人类，独自坐在被鲜血染红的宫墙下，而满世界都是僵尸跳来跳去。

宝芙现在绘制的，就是那座会在整出戏中起到烘托气氛作用的“血色宫墙”。

按照编导演莉莉姐大人的要求，宝芙力求将背景处理的“血腥”、“惊悚”“恐怖”，达到会让人看了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效果。

不过她打定主意，只要画完背景，自己就和莉莉姐这出僵尸戏划清界限，绝不去看现场演出。

明知是虚幻，她还是对“僵尸”这种东西，敬谢不敏。

Him的gone with the sin，循环到第五十一遍时，宝芙接到莉莉姐的督工电话。莉莉姐充分展现她女魔头本色，要宝芙加快进度，提前完工。

“莉莉姐，你这样算是违反劳动法吧。”

“宋宝芙，只要三天后交活，我再给你加两百块！”

“五百——”

“宋宝芙，小吸血鬼，别忘了，我已经三年没给你们涨房租了！”

“这种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的鬼屋，空着也是空着，有人肯住进来帮你看房子——莉莉姐，我可是看在咱们朋友的份上，一分工钱没跟你要哦。”

三年半前，莉莉姐受骗上当，买下这间大厂房，根本不知道这里以前发生过凶案。当时三个外地来玩音乐的年轻人全在喝醉后被人割喉，而凶手至今都没有落网。

所以，宋子墨的大学同学白莉莉，才会以破天荒的低价，把这座房子租给亟需一间画室和住所的宝芙父女。

不知是不是被宝芙父女强大的王八之气镇住，反正自从他们搬进来以后，三年里除了下水管道偶尔堵塞，邻居的狗把宋家门口当厕所使用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传言中的夜半歌声和阿飘，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宝芙常以此自嘲：当一个人过得连认真照一下镜子的心思都没有时，连鬼也不会来烦你了。

“你也知道我们那个小气鬼制片强子，这次预算卡得很紧，超过二十块钱的盒饭都不让定，宝芙，你就当帮帮我好了。”

“是吗，也许是我看错了，昨天好像见到一个和强子哥很像的人，带女朋友去吃街角那家墨西哥店，送她LV的包包。”

“你确定？”

那边传来倒吸气的声音。

“是春季款的LV。”

“×××！这个死秃子，一定是又A我们剧组经费泡妞了！”

一听到莉莉姐那句国骂出口，宝芙知道自己目的达成，莉莉姐正是那种在火头上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女人。

“宝芙你好好干，钱不是问题，死秃子吞下去的，老娘一定让他加倍吐出来！”

莉莉姐气急败坏挂了电话。

宝芙心里也闪过那么一丢丢因为出卖强子哥而产生的罪恶感，但是她很快就收起猫哭耗子的假慈悲，正视自己是一个为了金钱会六亲不认的冷酷女人这一现实。

一扔下电话，她就一蹦三尺高，穿着拖鞋和身上那条完全是dry的破洞仔裤，随便裹了一件爸爸的旧帽衫跑出门。

今天再不好好犒劳自己一番，说什么也太对不起可怜的胃了。

烤肉、拌菜、啤酒。

一个人坐在街边小饭店，把点的东西全部吃下去，还真是体验到了什么叫做青春的寂寞。

“小宋，要不要我家小海送你回去，最近走夜路不太安全，听说有好几个女孩被抢了。”

这家常来的饭店，东北那旮沓的老板娘已经跟宝芙很熟络，见宝芙又是一个人这么晚出来吃东西，忍不住提醒她。

老板娘的儿子小海，就是那个比牛还壮，刘海遮住半张脸，余下半张脸长满各种成色青春痘的家伙。

店里明明有那么多空位，他偏要和波霸女友挤在一张板凳上。

今天吃得有些过饱，宝芙可不想因为一路上看免费限制级真人秀，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所以她婉言谢绝了老板娘的好意。

反正，身材偏瘦，再把套头衫的帽子一兜，走在夜晚的街上，宝芙相信自己绝对属于那种不会引起犯罪欲的女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想到自己还这么早就认命了。

这到底算悲剧还是喜剧啊！

不过，走到离家很近的那条僻静巷子时，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