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几分钟,邵骋说不出一句话,他在那样话里有话的指责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阮伊雯在季淮说话的时候喝了最后一口咖啡,随即在漫长的寂静中开口:“出身在纯种家庭,尤其还生成Omega,为了保护自己,从小就要与人保持距离,这一点不止是甘棠,我、季淮,甚至不是纯种出身,许多普通Omega孩子从小都经历过。你是丛林里长大的Alpha,那么你知道一年里Omega被强行侵害导致腺体和生殖腔受伤的数量比例与Alpha相差多少吗?光是医疗系统内采集到的就是个骇人数字。”身旁的季淮在听见“强行侵害”这个词语的时候表情仍然淡淡的,阮伊雯看向邵骋的目光很平静,她没有在季淮面前回避这样残酷的词语,因为这就是他们生来就懂得并且需要承担的风险,“Alpha因信息素失控造成Omega错误终身标记,一年中Omega为了洗掉终身标记进行的手术数量和风险......这些你们从没有想象过的数据,就是每一个Omega出生后都要学习的必修课。”
“可她从没抱怨过一句,也从未抗拒,从小到大她唯独没有为此痛哭,她接受了身为纯种的自己,也接受了性别是Omega的自己,这是我为她骄傲的地方。我承认纯种是有很多劣根性,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给纯种开脱,甘棠或许是有错,可你在揪着她的错误时也从未站在她的角度去了解过。”
阮伊雯很少对别人说这些,有些所谓的苦衷说多了,别人就会觉得你刻意,久而久之就会听着烦,甚至会产生逆反心理。可这明明只是事实,却因为过于理所当然会被忽略,苦一旦说多了就是矫情,因此Omega们都很少说,底下的人是觉得说了没用所以不说,上面的人是碍于身份,宁愿多做也不想多说多错。
“一个人是怎么看待你,不管对方怎么伪装,时间长了也能品出端倪,是不是真心,几分真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至于她是怎么看你的,旁人永远无法评价,同样只有你自己能感觉到。”
邵骋在阮伊雯的话里想起很多细节,那些因为心理抵触而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在那冷情的话里相继涌了上来。他总以为自己在这两年里多少了解陆甘棠,她的恶劣、她的野心,她的冷漠与任性,可那都是她一直以来都没有在他面前遮掩过的东西,他厌恶纯种高高在上,因此刻意放大了陆甘棠出身于纯种的部分,却因此忽视了很多东西。
可陆甘棠不一样。
陆甘棠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带着探究,那样的目光曾一度让邵骋觉得冒犯,总觉得她居高临下,让他烦躁厌恶,可哪怕是竖起一身刺的他,陆甘棠仍然全都接纳了,她从始至终看着的都是在丛林捡回来的那条野狗。她看见了他的出身,看见了他的性别,看见他一身自我保护机制与从不说出口的尊严,嘴上说着让他气愤的话,却在每一次撕咬中都正视和接受了他的犬牙。
“这不公平。”
邵骋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
脑海里的陆甘棠正视着他的目光,每一次都没有回避——
“是我选的你。”
“我的确痛恨被信息素左右,但你要是标记我,也是在对我认输。”
“我不要做Omega,我要做陆甘棠,我要别人看我的时候也只是在看着陆甘棠。”
“你后悔吗?”
...
......
她总是这样,从不说清楚自己是怎么看待他,要他自己去猜,去想,他开口问了,她也总要似是而非地试探,把说出口的话半真半假搅和在一起。驯养是真,逗弄是真,交心是真。
可他能怎么办?
他没有亲人,在丛林的弱肉强食中亦没有过能交托真心与性命的同伴,为了生存学会的自保手段让他成为了铜墙铁壁。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一直以来他的心从没有过能安放的地方,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出错。他就剩那么点东西,他也是个人,他也会怕。
听着邵骋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话,阮伊雯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问你的问题,两次你都没能回答我,不是你说不出口,而是你没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爱也好,恨也罢,都得基于‘理解’才能成立。作为母亲,我无法原谅你做的事,可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你,而是希望你能把‘陆甘棠’这个人看清楚,再来好好面对她——我不想我的女儿一辈子困在同一块伤痛里,我希望她能从那些桎梏中走出去,在未来,好好爱一个人,并且获得她想要的平等的爱。”
话说至此,阮伊雯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疲惫,她说出了一家医院的名字,起身准备离开。
季淮起身要送她,阮伊雯摇摇头,说不必了。她带了司机,今日来本就是要询问季淮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她一个当母亲的要从别人嘴里知道女儿的事本就是失职,可陆甘棠的状态太差了,她真的怕很多事都来不及。
阮伊雯经过邵骋身边的时候眼睛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那个颈圈经年累月戴在邵骋身上,已经几乎快变成他身上的一部分,看习惯了就容易忽略。而阮伊雯看着那圈冰冷的黑色金属,想到的却是女儿在这个Alpha身上的探寻与渴求。
“听说这是陆毅给你定做的。”阮伊雯看着那金属圈上微微剐蹭的痕迹,“你知道她为什么默许你戴上颈圈吗?”
“因为在信息素里,Alpha总能赢得那么轻易。”阮伊雯在邵骋的沉默中淡淡问,“可你真的赢了吗?”
阮伊雯离开了,季淮让服务员过来结账。
邵骋在服务员的声音中回过神来,转身往外走。
季淮看着邵骋离开的背影,好似看到了当年的周放,只是邵骋和周放不一样的是当年周放的离开让他们分离十年,他为了不伤害自己的Omega宁愿远离对方,却不知道Omega需要的从不是这些。季淮从未恨过周放当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后悔的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对周放坦诚,他们曾经朝夕相处,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他却把Omega的苦楚自己咽了下去,却希望周放能在短暂的时间内理解自己。
所以季淮给了邵骋这个机会,阮伊雯说得没错,他们做这些不是为了邵骋,而是为了陆甘棠。
周放在附近办完事过来接他,见季淮出来,走上几步牵了他。现在日头还足,站在阳光下的季淮白得透明,有种随时会消失的脆弱感,周放见状忍不住把他牵得很紧,问他:“聊得怎么样?”
季淮说:“不知道。”他想起邵骋离去前的表情,忍不住看着周放,周放与他对视,疑问地挑起眉。
“大概又会折腾一场吧。”季淮叹了一口气,语气却不沉重,他摇了摇头“甘棠那个性格,短时间内怕是改不了,说起来,我们说不定也有责任。”
周放抿唇,沉默片刻道:“能折腾也是一件好事,总比都闷在心里什么不说强。”
如果他们当年愿意折腾对方一场,可能反倒更好。
“我做不到,我舍不得。”季淮捏了捏他的手,“你也舍不得。”
他们一样,也不一样。
所以不管是爱是恨,都要自己去尝。
......
邵骋来到二院,问了护士病房号,大概是他脸色太不好,护士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冲着这身作训服给他指了路。
来的路上邵骋什么也没想,他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想问,可那些都比不过他此刻想要立刻见到陆甘棠的迫切。阮伊雯和季淮的话他听进去了,却不敢细想,不得不承认,他怕了,他不想再去猜陆甘棠是怎么看待自己,他要去弄明白,别人说的都不算。
阮伊雯看穿了他,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自己也没明白,对陆甘棠到底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他还来不及想通,一切就被搞砸了。
看到穆邺城从病房出来的那一刻,邵骋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是凉的,不仅仅是穆邺城,那浓郁的薄荷味也让他脑子变得一片空白。病房里住着的是陆甘棠,可此刻房间里散发的味道却属于别的Alpha。
邵骋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他告诉自己不可能,在那两天夜里,他一次一次地标记她,每一次都清晰而完整,Omega在被标记后根本无法接触别的Alpha的信息素,这是标记给予Omega的排斥机制,仅仅只是闻到了都会胸闷作呕。
所以里面的怎么会是陆甘棠?
穆邺城看见了他,那一瞬间,他居然在那个曾经凶狠与自己对峙的Alpha脸上看见了迷茫。穆邺城关上门,可已经晚了,那股淡淡的甘棠花香在薄荷味中哪怕微乎其微,对邵骋来说却清晰地十分残忍。
邵骋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炸开了全部信息素,周围的警报顿时响了起来,把同楼层的护士都惊动了。穆邺城皱起眉,却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就被邵骋狠狠按在了门上,随着清晰的闷响,邵骋目眦尽裂,他愤怒地低吼,像是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纯种Alpha撕成碎片:“你敢标记她......你怎么敢?!”
邵骋的声音都是抖的,他忽然觉得心很痛,比方才在咖啡馆被质问时还要痛,比进行最难熬的免疫训练时还要痛,那种痛清晰刻骨地仿佛已经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让他胸腹一片都烧起来了,烧得他满脑子都只剩下陆甘棠。
穆邺城面对发疯的狗十分狼狈,他被抵住喉咙,那样可怖的力气让纯种Alpha都很难反抗,等缓过劲来,穆邺城猛地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趁着一瞬间的松动拽住了邵骋的手。
纯种的信息素生来级别就高,一般人很难抵御,但如今盛怒下的邵骋居然顶住了信息素的威压,苦橙的甘冽与薄荷味激烈地撞到了一起,那股蛮横的信息素就像疯狗,要把他们两个咬得两败俱伤。
“搞砸了一切的是你,还有三天就是订婚宴,如果不是你在这个时候标记陆甘棠,她根本不需要我覆盖标记。”
穆邺城语气冰冷,他似乎也被邵骋激怒了:“你最好继续疯下去,让陆甘棠也别活了!”
覆盖标记。
这么无情的四个字像是砸中了邵骋的心,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曾经出现过在知识培训里的词到底意味着什么,里头陆甘棠剧烈的呕吐声就隔着门板传来,让邵骋猛地后退一步,一瞬间陷入某种恐惧。
他忽然把穆邺城掀开,推开门走进去,他的信息素无法收起来,随着他的失控苦橙味狂乱而无规律地释放,穆邺城听见陆甘棠愈发严重的排斥反应,怕她真的死了,就要伸手拉住他,可下一秒邵骋却用力把门拍上,怒吼道:“滚!”
他把门锁住,不顾穆邺城拍门,两步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陆甘棠。
她在干呕,上半身几乎悬在床边,脆弱地近乎奄奄一息,后颈处被药包裹得严严实实,比他离开时看着还要病态与脆弱,好像一碰就能碎掉。
可邵骋觉得此刻碎的分明是自己。
他走上前去,在陆甘棠本能似的撕扯抵抗中撕掉了她后颈处的遮盖,腺体一暴露在外,陆甘棠的指甲就深深刺进了他的肌肉中,可邵骋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此刻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原本被他咬得近乎溃烂的伤口上,清晰地印上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标记。
那个标记让邵骋目眩,他痛得真的要疯了,明知道她此刻因排斥反应而痛苦,他却停不下来。
他的所有自制力犹如被尖刀开膛破肚,他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硬,可再是铜墙铁壁,此刻也血肉模糊,伤口深得近乎面目全非。拿刀的是陆甘棠,让她刺进来的却是自己。
“标记覆盖,是一种仅作用于Omega的行为,也是一种反人道的标记行为,在覆盖过程中Omega会产生极为强烈的排斥反应,不仅是出于感情,也会作用于身体与本能,过程中Omega会因疼痛与信息素的排斥作用始终清醒,哪怕覆盖标记完成,也会留下很大的后遗症。”
教官的讲解从未有过般清晰,让他不想回忆,却一字一句记得分明。
比起被刺痛的麻木,让邵骋真正失控的,竟然是那些让他根本不敢去想象的,陆甘棠受伤与痛苦的场景。
好似在对他说,不管她被谁标记了,她也只属于自己。
这一刻邵骋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能让他爱和恨都那般深刻,爱和恨都无处安放。
他们之间没有折中,他给多少,她就要还多少。
恨,就让他恨得痛不欲生;
爱,也让他爱得血肉淋漓。
来,邵狗,这是你想要的“公平”(递刀子
停在这里挺不好意思的,但我要放假去了,大家五一注意安全,我刀个邵大狗给大家过节
陆妈妈的话是我比文案更早想到的,在我有这本书的雏形起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句反问而写下的一篇文。
在这个世界里,女性生存环境本就是艰难的,而女性Omega更是难上加难,季淮是男性,可因为他也是Omega,所以同样承受被强迫标记的风险,可以说对于任何一个Omega来说,被强迫标记是一种比强·bao还要践踏自己尊严的行为,因为那代表绝对的服从。
我写季淮是男性Omega,是为了体现无论男女,Omega的生存条件都远不如Alpha和Beta豁达
我写Alpha和Omega,是因为那显而易见的强弱差,邵狗是丛林法则中的强者,花是丛林法则中的弱者
可,爱没有输赢
如果不爱,那么邵骋就不会痛苦
可他痛苦了,说明他爱了,却也代表他哪怕在□□和信息素中“战胜”了自己的Omega,也是输。
因为只有爱才会心疼,只有爱才会恨她不属于自己,伤害自己。
在爱面前任何伤害对方的举动都是借力打力,你说你算赢吗,可你也伤到了,那就不是赢,是两败俱伤。
输赢在“不爱”面前才成立。
这几章大多是邵狗视角,后面应该会有更多花的视角,其实也不妨站在甘棠的视角去看看这个故事,大概就会明白她为什么会难过,也为什么会这么做
看文嘛,就图一个代来代去虐来虐去甜得活来死去,等去完就可以完结了(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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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