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脸色愈发难看,宛如一头择人欲噬的母虎,浑身散发着忍耐暴怒的气息,每日都要问一句,“吴知荣可抓到了?”
端木慧只能硬着头皮回答,“还没有。”
唯一可以安慰女皇的是,在魏国夫人的强势干预下,至少都城内无人传阅飞书,而且放出澄清来对冲谣言,是以都城之中的百姓对飞书内容还是将信将疑的。
又过了几日,女皇依旧避居深宫,阴沉气息笼罩政事堂。
告病多日的刘语忽然出现,身着沉重板正的朝服正装,徒步入宫,求见女皇。
对于老刘,褚皇还是有几分感情的,毕竟是陪她权势沉浮最久的两人之一——另一人是王昧。几十年来君臣互留脸面,当年她也是真心诚意放他告老回乡,颐养天年的。
奈何朝局复杂,非有可信之人坐镇中枢,她只好复征老刘。
“听说你中暑了,又何必拖着病体顶着烈日进宫呢。”褚皇神情复杂的让老刘坐下,还吩咐宫婢多搬两座冰山过来。
刘语好半天才喘匀气,开口道:“臣今日面圣,只为一事,恳请陛下废除《举告令》!”
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掷地有声,原本在旁奏对的唐义方与裴恕之危襟正坐,一言不发。
半晌后,殿内响起褚皇的冷笑:“原来你也是来埋怨朕的。”
刘语摇摇头:“陛下博学多才,学贯古今,如何不知《举告令》原是恶法,然而当年反对您的人太多了,明刀暗箭防不胜防。老臣知道陛下的难处,乱世当用重典,《举告令》不失为一件杀鸡儆猴的利器。”
褚皇轻叹一声,笔挺的背脊松缓下来。
刘语道:“所以当年臣不发一言,任凭酷吏横行。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反对陛下的人早已灰飞烟灭,剩下那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可您却继续任用酷吏,鼓励举告,致使冤狱不断,人心惶惶!酷吏以血肉为生,有逆贼时他们吞噬逆贼血肉;可若逆贼都死光了呢,他们的獠牙就会伸向无辜之人啊!”
褚皇似有触动。
刘语起身跪倒,将额头贴在地面,“人皆有邪念,若无《举告令》,邪念或一闪而过,或终生埋于心底。可因有了《举告令》,邪念就能立即化作毒刃,纵乱纲常,得逞私欲。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啊。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尽早废除《举告令》。”
“老臣言尽于此,叨扰陛下清静了。”
褚皇起身,亲自将刘语搀扶起来,还顺手为他拉平衣袍,“卿家苦口良言,句句都是为朕着想,朕心中明白。近来酷热难当,卿家万万保重身体,以期来日再为朕谏言。”
刘语感动哽咽,几乎难以站稳,裴恕之上前将他去扶住,然后亲自护送离去。
夏日烈阳下,年轻俊雅的阁臣单手持一柄厚绸大伞,扶着年老恩师缓步而行。
“恩师腿脚不便,陛下不是允您在宫内坐步辇么。”
“老夫来恳请陛下废除自己所定法令,就是苦肉计也得真挨几板子。唉,陛下总是这样,说是句句都听进去了,至于肯不肯纳谏,却无人知道了。”
“帝王心术罢了——虽然纳谏是美名,但君主不该被人左右心意。就算陛下赞同废除《举告令》,也不能臣下一说就答应。”
裴恕之驻足,“……恩师,您为什么要劝谏陛下废除《举告令》?”
刘语失笑,“这等恶法,本就该废了。”
裴恕之:“恩师您知道九江郡王当年是被冤枉的吧,他并无谋反之意。”
刘语收敛笑容,“若湛想说什么?”
裴恕之神色嘲弄,“从凤临三年起,《举告令》下就已是冤魂多于罪人了。这些年来,晚辈却从未听说恩师反对过此法令。”
刘语摇摇头,长叹一声,“老夫问心有愧啊。”
宫门已至,老刘家的奴仆正等在门外了。
裴恕之恭敬行礼,“恩师早些回去,多加保重。”
*
裴府深处,内院一间隐室里。
“看来刘相已经猜出来了。”老宋捧着冰碗一顿感慨,“到底是几十年的老狐狸啊。”
裴恕之神情疏淡:“这并不难猜。”
若庄怀贞的调查无误(老宋暗骂无不无误你还不清楚么),那么吴知荣与一小部分盗匪逃离后必然想先看看情势,如果何镐依旧没有动作,他才敢放心回朝。
说句难听的,对于他们这种酷吏来说,屠戮流人事小,伙同盗匪残害百姓才是大事。
假如有人存心收拾他,让何镐参他一个‘勾结盗匪’的罪名就够了。
照此推论的话,不论吴知荣之前的打算如何,到飞书出现时他必然落入别人手中。
裴恕之道,“恩师看着老眼昏花,实则朝中诸臣的秉性德行,他都看在眼里。”
吴知荣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利忘义,贪生怕死,有骨头没骨气,有人形没人性。
这样的人得知朝廷发布海捕文书缉拿自己时会做什么?
他只会逃之夭夭,带着财宝躲到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去,隐姓埋名,再不回中原。他哪来的气性硬怼女皇,哪来的胆量当众下女皇脸面!
再投一次胎,吴知荣都不是这种人。
“连家人都不管了,真是卑劣小人。”老宋忧心起来,“几十年来,皇帝造祥瑞,崇佛法,收买人心,将自己塑作至圣至贤的天命之人,决计不肯沾上污名的。”
裴恕之神色如常,“发生飞书之事后,恩师其实有三条路可走。”
“要么将事情全盘剖析给陛下听,然后劝谏陛下彻查,清查,将事情愈发闹大——如此,他就与我们是一路人。”
“要么他继续称病,装聋作哑,至少算个旁观之人。”
“可今日他却劝陛下废除《举告令》——看来他还是心向着陛下。”
老宋将这话在心头捋了一遍,叹道:“少相真是水晶心肝。刘相是个通透人,既然不知吴知荣何时才能归案,与其放任有心人继续伤害陛下的名声,他索性釜底抽薪。只要废了《举告令》,陛下就还那位盛世明君,不过偶尔被奸佞欺瞒而已。”
他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恨意,“得位不正,才要装神弄鬼!”
裴恕之叹息,“从得知吴知荣屠戮流人起,我们筹谋数月,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房州流人案只是个小小创口,他本想将创口挖大些,让它慢慢溃烂——金汤不就是这么一点一滴蛀空的么。
他从不怕失败,女皇建立功业近一甲子,早在他出生前就已权势煊赫——每一次试错都是有价值的,他输得起。
“一旦废了《举告令》,飞书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计划要改。”裴恕之单手负背,临窗而立,“吴知荣该上路了。”
老宋精神一振,“老夫这就通知铁勒。这等奸邪小人,罪恶滔天,早就该死了!”
“慢着。”
裴恕之按住老宋肩头,一字一句道,“告诉铁勒,我要将吴知荣点天灯。”
老宋知道‘点天灯’是是一种极残忍的处死方式。
“点,点天灯?”他都结巴了,“这又何必呢,少相是要以牙还牙么。”
“先生还是心善。”
裴恕之微微一笑,眼底却是一片阴寒。
“凤临三年,牛卯前往长安办案,途中被人摘了脑袋。陛下暴怒,牵连了长安一半亲贵,九江郡王与王妃就死在那年。”
“凤临九年,乔有志于回乡途中被刺。虽然刺客当场自首,还呈上了乔有志的罪证,陛下还是发作了当地官场,杀一半,流放一半。”
“如今凤临十四年了,”裴恕之微笑,“不用试上一试,怎知廉颇尚能饭否?”
“告诉铁勒,动静闹大一些,看看我们陛下,是否还有当年的雷霆之威!”
*
汝平县是神都城外最大的一座县城,登记在册六千多户,近两万口人。北邻神都,南靠尹河,既得地利之便,商贾来往频繁,还能匀到些许都城繁华。每到赶集之日,四面八方的村庄百姓就会像雁群一样汇集到县里集市,以货易货,采买游乐。
何老汉是县里一名更夫,每夜打更五次,每次巡完自己的区域需要大半个时辰。
这日恰逢赶集,五更过半,何老汉敲完最后一圈梆子,哈欠连天的往回走去。
夏季日长夜短,此刻虽还不到卯时,天际已经微微透光。街道两边的店铺就像被热水慢慢煮熟的蛤蜊,陆续开了口子。尤其是卖朝食的铺子,勤劳的店家们支起招牌,捅开炉火,晨雾中弥漫起淡淡水汽。
这种忙碌辛劳的场面总让何老汉感到踏实,父祖辈口中的饥馑、灾荒、动荡、战乱,是那么遥远。就像塾学里的尤先生说的,只要老百姓还忙着赶集,世道总不会太差的。
想到这里,何老汉皱起眉头——他不喜欢现在的县令。
上一任县令虽然耳根子软,但也没什么过错;这一任县令听说却是靠巴结贿赂都城里的酷吏才发迹的,上任后不但一再摊加税赋,还动不动要挟告发别人谋反。
因为他‘上头有人’,一告一个准。县城里的富户已被他勒索过一遍了,这阵子似乎瞄上了小摊小贩,可怎么是好。
尤先生曾说,酷吏们只有监察司理之权,且都在都城里办案,管不到普通百姓的柴米油盐。谋不谋反的,是他们皇亲贵胄与高门大官的事,小老百姓只管婚丧嫁娶,交粮纳税,旁的不必担忧,更不要掺和。
何老汉与另外几名更夫私下闲聊,都觉得尤先生老替女皇帝说话,是因为他亲自抚养的侄儿前几年在制举中名列前茅,因为善于处理钱粮被朝廷破格拔擢为登州户曹,听说很快要升官去都城户部了。
但即便尤先生这么向着女皇帝,前阵子听说‘房州流人案’后,也叹息屠戮太过了。
何老汉没读过什么书,他觉得虽然酷吏们有女皇的约束,既出不了都城,也当不了宰相或地方父母官。但权力握在手里久了,他们必会拉帮结伙,慢慢长出爪牙,伸出长长的口器,到都城以外去吸食民脂民膏。
瞧,他们汝平县不就摊上了个酷吏的狗腿子么。
何老汉深深叹气,尤先生总说女皇帝会识人,更会用人,希望这话是真的,盼着女皇赶紧醒悟过来,紧一紧酷吏们的缰绳罢。
天色开始逐渐发灰,何老汉加快脚步,想着交了号子衣和梆子就回家歇觉,他答应了晌午带妻儿上街看热闹。
走着走着,他隐隐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呻|吟,声音痛苦,气若游丝,出现在这半明半暗的小巷中,宛如森森鬼泣,直叫人心底发慌。
不远处还有一缕细细弯弯的黑烟冒出。
何老汉循声慢慢找去,另两位更夫也趋了过来——他们都听见了那奇怪的呻|吟声。
转过巷口,另有几名好奇的百姓加入了他们。
他们七八人继续摸索过去,只见前方官府的告示栏旁,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根高高木桩。木桩着了火,犹如一支突兀的巨大火把矗立在空地中间。
在灰白色的晨曦中,幽幽发绿的火苗似乎还在扭动,很像一团蠕动的人形蛹。微弱的呻|吟声就来自这火桩子,场面真是诡异极了。
又走近几步,眼尖的朝食铺娘子啊了一声,颤抖着指向前方,“人,火里头有人!”
众人这才发觉根本不是火焰在扭动,而是火焰中有个人影在扭动。
这人倒背双手被捆在木桩上,头朝下,脚朝上,浑身着火。他的腿部已烧成了焦炭,上半身血肉犹存,火焰滋滋作响,缓慢烤出腥臭的人体油脂来。
最可怖的是,他身子已经烧的不成样子了,头颅与面容依旧完好。双目充血,面色青黑,脸上肌肉扭曲,嘴唇几乎被他自己生生咬下,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痛苦至极的模样,宛如在十八层炼狱受刑的厉鬼。
“啊啊啊啊啊——”
众人发出惨烈尖叫,连滚带爬飞也似地跑了。
*
尚书右仆射唐义方得到信报后,带着刑部司的手下当天就奔赴了汝平县。
赶到现场时,他见到的是烧的只剩一颗头颅的吴知荣,以及躲在远处不断偷瞧的惊恐百姓。既有本县民众,也有四面八方来赶集的村民。
唐义方本想问责当地县令,找了一圈才得知县令正瑟瑟发抖躲在县衙中,抵死不肯出来。
汝平县的狗腿县令是市井出身,本有几分横胆,事发之时他立刻带人赶到,当场失声叫道——“吴知荣!”
何老汉等人这才知这具焦尸竟是朝廷正在重金悬赏的凶犯,勾结盗匪残害百姓并屠戮无数流人的酷吏吴知荣。
狗腿县令虽没什么政治觉悟,但本能的感觉这事宣扬太广不好,于是就叫左右将焦尸放下来带回县衙。谁知他刚靠近焦尸,忽觉得后脑仿佛被一根冰针扎入,随即全身麻痹,满脸扭曲的晕厥过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这是冤鬼索命啊,千万别沾上!”
众人吓的一哄而散,实在耐不住好奇的,也只敢躲在远处偷偷张望。
狗腿县令醒转后也说不清为何会晕厥,只觉得周身寒意上涌,盛夏天里竟然打起了摆子;他思及冤鬼索命之说,顿时魂不守舍。
唐义方带着吴知荣的焦尸与头颅回了都城,向女皇禀明一切。
董奉常脸色煞白,乐振连连擦汗,其余人默然不语。
自古帝王就没有不想将自己的来历往神灵身上挂靠的,什么赤帝之子七彩云霞生而满屋红光,褚皇既是开国皇帝又是女子身,类似招数也没少整,不但造势宣扬她是弥勒佛转世,还容忍了褚承谨生造的拙劣祥瑞,就是昭告天下她的统治乃上天之意。
如果吴知荣是死于冤魂索命,那么任用他的女皇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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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中。裴恕之向一尊暗沉色的地藏菩萨持香而拜。
敬香完毕,他凝视佛像良久,似乎想从这冰冷的木雕中看出什么来,最终一无所获。
他提起一壶酒走到窗边,面向正南方遥敬一杯酒,并将剩下清酒洒在窗下花土中。
老宋甚奇:“少相是在向谁敬酒?”
“那些盼着有朝一日云开雾散,能回家团聚的流人冤魂。”
PS:中宗睿总继位后,在武周时期因为替李唐王室抗争而被杀害的绝大多数宗室与大臣们都得到了平反。
若其人已死,就进行追封,并加封子嗣;若还活着,那就继续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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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贵族和官宦的阶层,真正惨的是小老百姓,要是倒霉牵扯进谋逆案中,死了就真的死了,没啥赔偿追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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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