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酒 第6章 第 6 章

她的声音轻柔，像径流小溪，夹杂在风里，舒缓滑过叶绮白的耳边。

叶绮白一时间没有反应，但神情不再那么呆滞。

许衿惜看不太清她的眼神，以为她没听到，于是把脚都垫起来，又喊了声：“叶绮白？”

叶绮白却突然转过头来，朝许衿惜说：“别喊了，我在听。”

许衿惜脚顿时挨了地：“哦。”

然后她便没再怎么说话。叶绮白看她这幅样子，大概只是偶遇，至于她为什么会又来到这里……难道是又迷路了？

算了，迷路关她什么事。

于是叶绮白又继续面向江面，眺望对岸。即使是这样一个空旷而悠远的环境，许衿惜还是从叶绮白的身上读出了一点心事。

她矗立在石头边，叶绮白坐在比她高的地方，也不看她，这就让许衿惜能更大胆地去观察此时的叶绮白。

在叶绮白身边，许衿惜闻到了丝丝醇香的酒味，不是她在包厢里、在那些男人女人身上闻到的让人想呕的酒味，这种味道很像是叶绮白自带的，让她内心平静，凉凉的，像是荒山里被雪压枝的冷冽，但又清透似带甜的薄荷糖。

总之，许衿惜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叶绮白直起身子盘坐起来，另一只手举起了一瓶玻璃瓶装的酒，仰起头，将瓶口对准双唇，液体被送入嘴中，伴着修长流畅的喉头起伏滚动。

她喝的多，一时间有不少酒从嘴角溢出，滑过下颌，闪着细光。

许衿惜看得有点发神，开口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在这里喝酒？”

叶绮白喝完，放下手，抬臂随意擦了擦嘴角，眼神眺望前方，说：“家里心烦，出来吹吹风。”

她转过头来，看着白裙翩跹的许衿惜，她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开，露出一片光洁饱满的额头，连眼底的忧郁也消失。

她反问：“你又怎么来了，下午不是请假提前走了吗？哟，还专门换了条裙子啊。”

许衿惜莞尔：“ 我也出来吹吹风，没想到你也在这。”

“挺巧。”叶绮白吸吸鼻子，带笑说，“身上怎么一股烟味儿，劝我戒烟的自己抽上了？”

许衿惜一惊，抬臂闻了闻，说:“啊，我还以为吹了这么一会儿，烟味儿已经散了呢。——不过不是我抽的，我没有抽烟。”

“那就是刚刚混在抽烟的人里了，都沾上味儿了，”叶绮白说，“抽烟的品味不太好，什么臭水沟的味道。今天这么好看，刚从哪里出来吧？”

许衿惜微笑着晃晃头，选择避开这个话题。

许衿惜有点好奇她为什么在这里：“你刚说心烦，遇上什么事了吗？”

叶绮白眉头微蹙，像是回忆。她回答：“没什么，小事而已。”

“介不介意和我说一说?”

叶绮白闻言，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正红唇勾起，眼含星光地认真望向她，这让叶绮白想开口但又有点犹豫。

许衿惜见状，忙补上：“不想说也没事，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关于你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叶绮白开口：“没什么说不出口的，只是觉得没必要。你想听，我说就是了。”

许衿惜没料到她会同意，立马点点头，兔子一样：“你说。”

叶绮白：“我的吉他被砸了。”

许衿惜：“被谁？”

“我爸。”叶绮白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像是根本不在意，“他还撕完了我的曲谱。”

许衿惜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她突然想起之前上课时叶绮白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东西。她当时还与叶绮白不熟，保持着距离感，所以一直不太清楚叶绮白写的什么，她只记得她曾在那些纸上瞄到过几串歪七扭八的音符，她看不懂，但那种类似的音符数字占满了叶绮白好几十张纸。

原来，那是叶绮白一直在写的曲谱吗……

许衿惜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能怔怔道：“那吉他和曲谱……对你很重要吗？”

“就那样吧，”叶绮白垂眸，眼里光亮黯淡下去，“吉他是我妈几年前送的了，曲谱全是我自己作的。”

她妈妈送的，难怪那么重要。

许衿惜有点可惜：“既然那么重要的东西，你爸爸为什么就砸了？”

“不允许啊，”叶绮白把头低下去，声音也有点哑，“他很讨厌我妈，因为我妈出轨。所以当年离婚他扔掉了我身边一切关于妈妈的东西，那把吉他是我偷藏下来才保到今天的。我爸是公司董事，不允许我将精力放在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上，他铺好我的路，一定要我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这么管你么，”许衿惜看着她的银发，想起她坐在窗边夺目耀眼的样子，不禁说，“会不会压力很……”

“我不在意，”叶绮白打断她，“我成绩已经名列前茅了，但当我去染发打架被他知道时还是让他气得上手就要扇我，有时候知道我在学校写歌唱歌也要骂我，并要求老师看紧我。所以我不爱回家，来酒馆不仅是为了不见他，也是因为这里有我的吉他。”

明明叶绮白看着是这么不可一世，原来也只是和自己可怜的相似。许衿惜静默着，不说话。

叶绮白继续说：“下午逃课来酒馆里弹吉他，我爸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我在这儿，马上过来就冲进酒馆，把我从台上拽下来，”说到这里，她略有停顿，“他说——‘你怎么还留着你妈那贱人的东西’，我还没开口，他的巴掌就已经挨了上来，说我‘还敢逃课来弹吉他，翅膀硬了’，然后，直接砸了我的吉他。”叶绮白说这几句话的语调太轻松了，以至于太容易让人忽视话里沉重的内容。

“他打你了？！”许衿惜本来就已经震惊于她刚听到的叶绮白所描述的过去，闻言更是急得问了出来。

叶绮白不知道许衿惜怎么情绪一下子起伏这么大，于是点点头：“嗯。”

许衿惜：“打了你之后呢？”

叶绮白：“气急了就走了，难不成指望他给我道歉？”

“他！……算了”许衿惜爬上大石头，跪在了叶绮白面前，“我看看”她眉头紧蹙，将脸凑到叶绮白跟前。她说这句话时有点急切，所以一时间也不去管叶绮白的想法了。

果不其然，许衿惜在她另一半的脸颊看到了一大块红色的印记，应该已经被处理过一些，没有太过显眼的高高肿起，只留下近距离才能看到的红。

不知道为什么，许衿惜竟然看得有点心疼。

叶绮白看着突然凑上来盯着自己的许衿惜，扇子似的睫毛随她眼皮开合上下扑扫，隔空泛起叶绮白一阵瘙痒，这张极度美丽的脸就快贴上她，竟让她有些害羞，直接转过了脸去。

许衿惜抬起纤细的手指触碰叶绮白的脸，她手上过低的温度让叶绮白打了个激灵。她的手掌慢慢覆盖了叶绮白的脸庞，细细摩挲着，温柔的抚摸仿佛消减了叶绮白方才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她听到许衿惜低柔带着心疼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她说：“疼吗。”

叶绮白本来想说“不疼”，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刚刚是有点，现在不了。”

许衿惜深吸了口气：“那就好，”但她还是没有把手放下。

这样的氛围坚持了好久，叶绮白有点受不了，开口说：“其实没有很痛，这种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不能因为习惯了就说自己不痛啊。”许衿惜下意识地反驳她说。

叶绮白看向许衿惜，她不太理解，为什么许衿惜这么关心自己痛不痛，包括今天早上，送她那么多糖想让她戒烟。她们到现在为止，统共见了四面而已。

但这种感觉，是她无论从母亲还是从父亲身上都得不到的。她并不迟钝，她意识到了许衿惜的感情带了点什么，但她不愿往那方面想，她并不觉得短短两天，寥寥几眼就能喜欢上一个人。

但是太温柔了，太温柔了……她都不好出口让许衿惜离开了。

过了会儿，还是许衿惜自己先放开了手。她直起身子，呼了口气，说：“抱歉……我刚刚那样，会不会让你有点反感？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没有，”叶绮白回她，“没有让我反感，”片刻，她还补了一句，“很温柔，我很喜欢。”

许衿惜刚准备站起来就冷不防听到了这句话，身体瞬间定住，然后咧嘴笑了。这一笑，让叶绮白有点晃神。

许衿惜似是有点羞地低下头，说：“真的吗？你不介意就好……”说罢，她就挨着叶绮白坐了下来。

叶绮白侧眸看向许衿惜，她前额的细碎刘海扫过精致挺翘的鼻梁，投下一片阴影，肤色与极黑的发相比更加白皙，她白裙沾地，有些恬静。

许衿惜依然在想着关于叶绮白的事，她头一次这么想了解一个人：叶绮白的情绪，叶绮白的内心，叶绮白的理想……

“没关系，”许衿惜突然抬起头说，“都会过去的。”

对叶绮白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说。

叶绮白轻笑一声，不是冷笑，至少许衿惜再没有感受到她周身低沉的气压。

她顺着许衿惜的话又说了一遍：“对，都会过去的——你也一样。”

许衿惜盯着她半晌，见她又说：“听我倾诉了这么久，难道你就不该让我听点什么吗？”

许衿惜：“你想听什么？”

叶绮白：“多。比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儿离你家很远吧？”

许衿惜不想将自己的事都吐露出来，她总觉得那样会显得矫情。但她现在觉得叶绮白可以，这个人看上去冷冰冰，实际却并不是不好相处。只要有人像她一样稍微在意一点，叶绮白就会卸下外衣，像现在这样。

许衿惜思索片刻，她不想直白地说，所以只回：“嗯，我来吃饭。人太多了，又杂又乱，烟酒味很难闻，我是偷偷出来的。”

都不要许衿惜多说，叶绮白立刻明白了许衿惜刚刚大概遇到了什么。她没有做太大表情，说：“那你很勇敢，不着急回去吗？”

许衿惜摇摇头：“不想。”

叶绮白点头：“不想就不回，下次不想的话，就拒绝吧。”

“其实我一直在拒绝，但我走的路不容许我拒绝。”

叶绮白：“走的什么路啊？”

许衿惜：“演戏？当明星？或者只是赚钱？我也不太清楚。”

她也怀疑自己，这条路到底正不正确。

直到过了一会儿，叶绮白的声音传来。

“你喜欢这条路吗？”叶绮白问，“或者你想走这条路吗。”

许衿惜犹豫了，点头？摇头？好像都不太行，她还半只脚都没踏进去过呢。她只是厌恶一切顺着别人来的束缚感，对演戏这个行业她还完全没有思考过，她好像只是有点向往在大荧幕上的感觉而已。

因为这种矛盾，她对许婷的感情复杂不定。许婷把她当作揽利的工具，却又确实提供了她不少通往理想的途径。

过了会儿，她还是给出肯定的答案：“想。”

“那就不用怕了，”叶绮白站起来一下子跳下大石头，转过头回望她，“你一定会走的很远。”

“谢谢，” 许衿惜笑着说，“怎么这么相信我？”

叶绮白侧过身来，让许衿惜的目光放在整个前方，江水环绕，波光粼粼，霓虹灯景照亮黑夜。

她听见叶绮白在风里说：“你的眼光能到达多远？”

许衿惜：“能跟着风横跨整个江面，跳跃在城市上方，整个世界都能到达。”

“那就是你的未来。”

“什……么？”

叶绮白语气平静，但仿佛已经走过千山万水，背影间皆是气宇轩昂：“你所看到的一切，将来都会是你的。包括这个世界。”

许衿惜不敢相信，她完全没有想过，那样离她有万般远，对她有万般大的东西，会有人说将来都会是她的。

怎么这么心高气傲？

但，或许不是叶绮白心胸太傲，只是她胆子太过于小了而已。

笼子很小，关久了，就让她忘记鸟儿本就该是飞的。

世界很大，看多了，其实也不过就在少年谈笑之间。

许衿惜的心口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惊喜、兴奋、感动、慌乱、错愕，无论什么词都形容不了。

眼前无数灯光汇聚，已然为她铺就了一片广阔天地。

她看到江岸银发飘扬、身子挺拔、全身逆着光的人，忽地热意就浸了满眶。

许衿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整理语音半天说出来了一句：“叶绮白，你也会的。”

叶绮白回头，脸上是肆意放纵的笑，一个人喝酒时的落寞荡然无存。

她说：“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