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嬷嬷到底是太后的遗产,心肠冷硬的很,竟还是摇摇头,冷酷地说:“陈年旧事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何况这是陛下心头一道坎,说出去了老奴保不齐就会掉脑袋。”
说罢她就挑起灯笼要歇息去了。这嬷嬷虽说平常对长安关爱有加,可姚铄再怎么也比不过她一手带大的女帝。况且天下人的性命都攥在女帝手中,她再怎么也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
姚铄猛然一把抱住嬷嬷的大腿,央告道:“您就告诉我吧!求你了!”
嬷嬷倒是脸色如常,岿然不动稳如泰山,依旧是冷冰冰地说:“老奴帮不了公主。若你真想知道,就找大殿下去。”
姚钦比姚铄大了一轮,也不是皇后所出,是湘阳公主的一个面首的儿子,当年事发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发生了什么照理来说也都该记得清楚。当然,除非女帝刻意隐瞒,不让他知道。
二皇子和三皇子固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来二人都是皇后所出,耳目被遮掩的极好,二来这两人当年年纪都极小,也不记什么事。相对而言不那么受宠、又不幸卷入漩涡的大皇子就不一样了。
嬷嬷也知道脑袋要紧,公主要是知道当年那些破事,定然会影响母女感情,告诉公主这事的人跑不了受罚。她虽说也算备受尊重,与女帝的感情也算深厚,却也不是不能杀。
大皇子却不同了,当年女帝对于让长子卷入此事中颇有愧疚之感,就算姚钦告诉姚铄这事,女帝也不好说什么。
这天家人啊,只重血缘,不重情谊。
依着姚铄那犟脾气,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可能的,嬷嬷也只能把锅甩给大皇子。
姚铄缓缓松开手,嬷嬷也没立即走,只幽幽说:“公主要问出来此事,切不可向陛下透露。便将它咽在肚子里,莫捅了你母亲的逆鳞。”
姚铄默不作答,嬷嬷只挑着灯笼走了。
待到第二日,有了皇后的默许,外面的侍卫宫人便也不再拦着姚铄了,任由她自由出入。
姚铄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旮旯里掏出一把轻弓,两支钝箭,便出了门去,准备先去找陈婉卿。
那些陈年旧事什么时候都能问,和陈婉卿的约定一天也不能停。
“婉儿,我今天教你射箭,如何?”姚铄晃晃手上的物件,笑着对陈婉卿说。
陈婉卿放下读的正起劲的诗集,抬脸看向姚铄,又看了看她手上的弓箭,有些为难地说:“公主,我从前也未曾用过弓箭,手腕上也没力气,若是伤了人便不好了。”
姚铄俯身下来,抽走了她手上那诗集:“我真不明白这些酸诗有什么好的。你也别怕,箭头都是钝的,伤不到人,弓也是轻弓,任是三岁幼儿,八旬老太来了也能拉动。”
说罢,她还特意将那钝箭头往陈婉卿面前晃了晃,令后者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好……好吧。”陈婉卿小声说,“你把它拿远一点。”
好歹是同意了。
姚铄把陈婉卿拉起来,把小弓递给陈婉卿,自己则绕到她背后,握着她的两只手,搭好箭,说:“端身如干,直臂如枝。把背挺直!”
这还是姚铄头一次用这么凶的语气跟她说话,陈婉卿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手臂也伸直了。
“左手开虎口,微松下二指,转弝侧卧,则上弰可随矢直指的,下弰可抵胛骨下,此为靡其弰。”
姚铄拉着陈婉卿的左手,缓缓调整她握弓的姿势。
“摋,《说文》云:‘侧手击物曰摋。’谓当后手如击物之状,令臂与肩一般平直是也。”
“捩,《说文》云:‘捩,拗也。’谓以前首推弝,后手控弦,如用力拗捩之状。”
姚铄对别的东西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专讲射箭的《射经》倒是记得滚瓜烂熟。
左右臂渐渐拉开距离,弓弦也不断绷紧,箭在弦上,已然蓄势待发。
“竦腰出弰,上弰画地,下弰传右膊。”
姚铄带着陈婉卿的身子猛然转了个方向,偏离了原本定的靶子——对面一棵小树,反而对上了路过的一名宫女。
陈婉卿瞳孔骤缩,即便这箭头已然磨钝了,隔着这么远距离,打在人身上还不知如何痛苦!
弓弦越拉越满,陈婉卿几乎控制不了一点,姚铄的力气不知比她大了千倍百倍,这弓弦她是一点控不得,只得着急地说:“公主!莫要对着人!若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可姚铄是长安公主,她想要谁的命易如反掌,更不会有人苛责。
姚铄并不听陈婉卿的话,毅然松了手。陈婉卿原想僵着不动,好把住这箭的方向,谁料这弓拉的太满,那拉弓的主要力量一撤去,弓弦的反张力她便把不住了,那钝箭立时飞了出去。陈婉卿立时呆立在原地,泪水止不住在眼中打转。
那宫女也是吓得僵住了,只看着那飞来的箭无神,想跑,双腿如灌了铅;想尖叫,喉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箭朝着自己的脑袋飞过来。
然后那支钝箭擦着她的鬓发飞了过去,击落了脑后一支玉簪,一块叮叮当当落在了地上。
宫人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姚铄上前,拾起那支钝箭。那簪子做工倒是精良,被箭头一击落在地上也不曾损毁。
姚铄拾起簪子,对着阳光看了几眼,便转头问那宫人:“簪子哪来的?”
那宫人连忙翻了个身,跪在地上回答:“是奴婢的母亲留下的……”
“你母亲叫陈婉玉?”姚铄拿着簪子,笑着问。
玉簪不是什么稀奇物件,只是宫里的宫人大多都是贫寒人家的女儿,这些家庭没几个买得起玉簪的。就算祖上做过官,传下来的簪子也早该包浆了,怎么可能像这支一样,通体泛着莹润的新光。
那宫人脸色红了红白了白,却还是嘴硬,说:“是。”
“婉儿,过来,看看你外甥女。”姚铄笑着招呼陈婉卿过来了。
陈婉卿脸色发青,显然是生气了,只是拎着裙子,定定站在那宫人面前,说:“我姐姐未曾婚配过,如今也逝世两年了,从哪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女儿。”
她接过那簪子,拿在手里看了看。那簪子做工精致,是陈婉玉的及笄礼。她生前常说,待到陈婉卿及笄,这簪子也要戴在她头上。可惜她没活到陈婉卿及笄,作为陈婉玉最珍视的东西,陈婉卿便把簪子做了陪葬,叫它陪着姐姐黄泉路上走的安心。
若说本先还有两分怀疑,见着簪子头上凿着的“陈婉玉”三字,她便确定了,这丧良心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竟从死者头上摘了那簪子下来。
宫人是掖庭宫掌事的干女儿,陈婉玉活着的时候没少给姐妹二人使绊子,陈婉玉死了也是日日给掌事吹风,继续磋磨陈婉卿。
盗拿簪子的事她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这一点小事在手眼通天的长安公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当年陈婉玉死的时候姚铄就觉得有内幕,可惜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没能查下去。
“公主恕罪,奴婢只是一时财迷心窍……”那宫人认了罪,生怕被什么雷霆手段严刑拷打受那皮肉之苦。
姚铄总觉得这宫人做的事不止拿了簪子那么简单——说不定还和陈婉玉落水有关。她轻轻拍了拍陈婉卿微微颤抖的手,继续问:“偷簪子我就不追究你了。咱们聊聊陈婉玉的事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
陈婉卿一直知道陈婉玉的死很蹊跷,却苦于无权无势不敢追查,黄姑姑又是个大条的,根本没注意到,她也不愿再去劳烦黄姑姑做事。
那宫人是个软柿子,姚铄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却不打自招了:“公主恕罪……陈婉玉当时是奴婢推进湖里的……奴婢也有苦衷啊!”
这宫女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想努力博得公主一丝同情。
“你的苦衷是见财起意还是蛇蝎心肠?”陈婉卿冷冷看着她,“我家被抄家后押入掖庭,身无分文,值钱的物件也就那一支簪子,你若要了我们也会给。我姐姐素来与人为善,你何苦如此对她?”
姚铄挽住陈婉卿的肩膀,亲昵地往她身上一靠,笑说:“你跟死人废话什么!无非叫她多活一会儿罢了!能有什么好处?”
陈婉卿把簪子收起来,没再回答。
最后一丝生机被掐断,那宫人猛的爬起来,大叫着往陈婉卿身上扑,张着手作爪状,显然是想上去掐死陈婉卿:“老娘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你陈婉卿和陈婉玉那个贱人一样!不就是傍上公主了?不就是傍上公主了?呸,陈婉玉死了公主出面了吗!”
陈婉卿往后退了一步,宫女还没够着陈婉卿,就被姚铄当胸一脚踹到了地上。
姚铄有些生气了,走上前去,踩着那宫人的肩膀,傲然说:“反了天了,我的伴读都敢打骂?”
闹了这么一出戏,周围倒也有些无事的闲人聚了过来。
这话也就告诉了在场所有人——陈婉卿是公主的人,打她的脸就等于打公主的脸。
宫人不敢对着姚铄发作,公主要是生气了,她的九族都得陪着她下黄泉。但是临死之前总得多说两句过过嘴瘾,那宫人死死盯着陈婉卿的裙角,大声骂道:“小贱人!我就是看不起陈婉玉那假清高的样子!都沦落成罪人了还端什么官家小姐的架子!真当自己是金凤凰呢!还有你,陈婉卿!你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二个都护着你,你就是个狐媚子!心机……啊——”
姚铄的脸色越发冷硬,足下使的劲道也越来越大,不多时她脚下就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那宫人的哀嚎引来了一众宫女,其中也包括掌事。
待大家看清了公主的脸色后,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那掌事甚至躲到了几个宫女背后。只是黄姑姑随着女帝走了,不能亲眼看着这一出好戏。
光是断几根骨头还死不了人,姚铄突然恶劣一笑,挪开了踩着那宫人的脚,扭头问陈婉卿:“婉儿,你想不想手刃仇人?”
陈婉卿紧皱眉头,到底摇了摇头。她实在看不得血流三尺的场面。
姚铄点点头,对着那聚集的宫人说:“你们稍后带她回去治治,别弄死了。我留着她别有用处。”
宫人很快就要换新的,许多宫女不得主子青睐,二十四岁就要出宫嫁人。这里聚着的许多人都没见过皇室宗亲处罚下人的场面,几乎都是吓得不敢动弹,相互抱着瑟缩着点头。
“这奴婢实在可恨,敢辱骂本公主的伴读——你们都悠着点。”
姚铄扳着陈婉卿的肩,转过身去,一边扭头意味深长地对宫人们说道。
她从来不称下人为“奴婢”、“奴才”,这回是真生气了。
不过也算是杀鸡儆猴了。
另一边她又凑到陈婉卿耳边,轻声说:“母亲前两年开山造温泉时掘出一处冷泉,不论使什么法子那水都寒凉如冰,比冬日之湖水刺骨更甚,改日我带着你过去,把她丢下去玩玩。”
也叫她尝尝那冬日的湖水有多冷。
今天要不是她带着那簪子张扬地出去,姚铄还真抓不到她。这些勾当姚铄也见过不少,女帝谈起当年太后处置了多少草菅人命的宫妃宫女时也毫不避讳,在帝王家生长又怎能没有冷酷的心和狠辣的手段。
如果再不出手,怕是这些宫人都会觉得公主是个好欺负的花架子。
“今天我还有事,便先回去了。”姚铄拍拍陈婉卿的肩膀以示安抚,“明天教你学弹琴。”
一翻回去,姚铄并不急着回自己宫里,反而又偷摸翻出了宫墙,摸去了大皇子的府邸。
那一家人正在用晚饭呢,来开门的是姚铄五岁的小侄子姚澈,小孩子并不知道姚铄被祖母关了禁足,只甜甜喊小姑姑。
姚铄听到里面传来了筷子落地的声音。
作为姚钦唯一的妹妹,姚澈唯一的姑姑,姚铄一点也不避讳,像是在自己家一般,自如地推门进屋了。
姚钦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绿的发光,他妻子赵氏瞪了他一眼,便招呼下人多拿了碗筷。
姚铄见了赵氏的动作,笑着说:“嫂子不必为我添碗筷。我就问大哥几件事。”
姚钦脸色还是不好看,只吞吞吐吐地说:“小妹,你也知道我被禁足了……”
姚铄抱着姚澈施施然坐下来,问:“唉,大哥,这次不是叫你替我坐牢……我想问问当年陈家的案子。”
姚钦脸色缓和了一点,再次确认:“你确定要听?”
姚铄郑重点头。
“那你可不准告诉母皇。”
姚钦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