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燎原 第23章 二十三 神水乡

如今天色渐亮，透蓝天光穿过窗口投在地面，却衬得屋内几人面容更加晦暗。

男孩不假思索冲出屋门。

“哎！”宋微抬手试图叫停男孩，可空中尘土飞扬，不见人影。他无奈低语：“你倒是问清什么药再走啊……”

看向屋外地面，隐隐有丝丝血迹。

“没鞋子，还是不行。”周黎盯着那血迹融入黄土，心中动容，润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徒增冷气。

这里，比他想的糟糕许多。

城东多贫民散户，日日粗衣粝食，可也算自立自足，清苦而有望。

这里……

周黎此时认真打量起这间土屋。

其实也不需打量，眼睛一抬，屋内情况尽收眼底。四四方方，一张矮柜，一塌土床，门窗大敞。床上棉被极薄，任由风雨侵之。

细细又看，确实再无他物。

周黎身穿棉服，屋里待久了，都觉阴寒。他看向妹妹，手脚满是冻疮，脸颊紫红。妹妹此时也看望过来，双眼明媚透亮。

周黎的心被扯得发痛。

她只知道父亲有救，便觉得日子很好。

不知这双明亮的眸子还能灿烂多久？日复一日的绝望，会将这双清澈眼睛变成何模样？

如她哥哥一般沉稳？还是如她父亲一般麻木……

“放心，哥哥很快会回来！”

女童声音轻快而笃定，周黎避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他无法面对妹妹的灿烂，就像无法面对一株注定枯萎的花。

周莫野单手抚上他肩，“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周黎沉下气，目光回到男人腿上，腐肉乌黑而恶臭，白骨尽显且沾血，令人胆战。

是啊，还有事情要做。

土床太矮，周黎索性坐在地上，手拿镊子，将那白虫一一挑出，周莫野弯腰将油灯举在男人腿边，稳手照亮。

宋微见不得这场面，拉过女童往屋外走去，还被女童讥讽一声。“胆小鬼。”

他懒得理会，只是握住她手时，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她满手干裂，布满冻疮。

“啧。”宋微皱起眉头，半闭眼睛往周莫野那边挪动，拿过一蓝色布包便踮着脚往屋外跑，身形踉跄，生怕踩到地上白虫。

“胆小鬼。”妹妹看着他如此滑稽笑出声，被宋微一把拽了出去，“过来吧你！”

城西

天色蒙亮，城西一片宁静，唯有东方隐隐传来嘈杂嚷声，鸡鸣狗叫。

张歌伫立药铺二楼，手撑在栏杆之上，遥遥向望那片嘈杂之地，若有所思。

手指不断轻叩，半响，仰头望了眼天。灰蒙天色透出淡淡蓝光，“差不多了，走吧。”

小斯一直在身旁等候，闻言微微躬身，递过热茶，“这就准备。”

张歌小酌一口，盯着茶水回荡出涟漪，一缕热气腾起，嘴角勾笑叹道：“冬寒呐。”

执扇下楼。

巷子土路难走，且狭窄，车夫尽力也不能控制颠簸，连连回头赔罪，可张歌似乎心情不错，盯着自绘的扇面牡丹图细细欣赏，语气轻淡：“看路。”

到了周家药铺门口，车夫自觉扶张歌下车，并敲响药铺门后，退至身后。

周玉安缓缓开门，像是早有预料般，温和盯着眼前这个身披狐裘的华贵青年，幽幽笑道：“张少爷，别来无恙啊。”

“周大夫客气。”张歌展开画扇遮住口鼻，眼神越过周玉安扫了眼药铺，气定神闲，“每每来到此处总是心安易眠，不知可否讨周大夫一杯茶，提提神呢？”

张歌微微歪头，眉目含笑，带着青年独有的狡黠，和知道对方不会拒绝的安然。

周玉安抬手做出请的姿势，不慌不忙倒杯茶，眼瞧张歌坐定在自己的诊桌前，将茶杯推过去，“夜时早眠，少忧心旁人家的事，白日自然有精神。”

扇子在面庞轻点，张歌笑笑：“周大夫点我。”

抿口茶后悠然又道：“冬日实在太寒，要是出门，总得多备些衣物。”

周玉安轻轻一笑，“要是有人愿意在寒冬出门，只怕是迫不得已，情况所逼。”

“万事总有商量。”张歌身子靠前，看着周玉安的眼，“周大夫昨日之事考虑如何啊？”

周玉安回问，“张少爷今日所来又为何？”

张歌见对方并不配合，也不甚在意，毕竟，优势在他。

只见他身子往后一仰，闭眼幽叹：“山路颠簸，担心我周黎弟弟外出受寒啊。”

周玉安也不想再做这些无意义的纠缠，挑明直问：“张少爷，为何执拗让我去坐诊？张家金银富裕，想找几个好大夫不是易如反掌。”

张歌眼皮抬起，在周玉安身上打量，半响，站起身，微微发笑，笑意中带有几分认真：“周大夫民心所向，在城东威望十足，一呼百应，谁家大夫能做成这般？。”

“原来如此。”周玉安了然一笑。

周张两家向来不犯河水，张歌此时偏偏趁虚而入，原来是为了求人心。

既有所求，便有所惧。

既然张歌有求于他，还非他不可，那周黎三人外出一事定然不会追究。

鱼死网破可不是他们生意人的本意。

“坐诊并非完全不行。”周玉安轻声诉说，侧头看着在身边踱步的张歌道，“只是若我去了，城东众人生病无依，岂不可怜。”

“城东众人不来，晚辈求民心岂不是笑话？”张哥眼神在药铺内扫晃，眉宇间微有嫌弃。

“诊金？”周玉安直截了当。

张歌执扇柄在诊桌轻声一敲，“按周家规矩。”

见周玉安已然松动，张歌拱了拱手，“天色已亮，不叨扰周大夫，告辞。”

转身离去，干脆、果断。

周玉安仍在目送那道银色背影，若求不来药材，张家确实可作为一条退路。至于张家所求，与他无关，他不在意。

目光微微上移，望向淡蓝天幕，还望那三孩子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少爷。”车夫稳定驶出窄巷，“管家让我提醒您，说老爷想见您，看能否搬回家去住，或者至少回去看一眼。”

张歌用扇子遮住脸，避开人群望过来的目光，半响，闷哼笑了一声，笑声不悦，车夫识趣闭上嘴，不再多言。

乡下

周黎做好简单处理后，与周莫野一同来到屋外等候哥哥归来，闲聊之际，得知此地名为神水乡，多住地主佃户，白日劳作，凌晨而归。

近日因地主家添子一喜，事务繁忙，左邻右舍常不得见。

“你们这里没有其他小孩了吗？就你们两个？”周黎扫了一眼，淡淡问道。

妹妹拿着树枝在土地上乱画，听闻此声抬手朝屋子后面一指，平常道：“都死了。”

三人顺着望去，果然，小小五六个鼓包，就在屋后。

穷乡无医，生病只能靠硬抗，其中妇孺尤其难熬。幼童体弱多病，妇人生产艰难，死在床上，死在去县城的路上，数不胜数。

这才造成这副人数廖廖的画面。

三人沉默不语，树枝在地上沙沙作响，妹妹碎语呢喃着：“等爹好了，一同去月神山打猎，吃烤肉。”

……

月神山，多美的名字。

周黎在心中叹息，遥望翠色山顶。城东只管这儿当做埋人的后山，这里的人却为它选取如此美名。

月神山下神水村，处处有神名，可神真的庇佑过这片僻壤吗？

一时间，周黎看着那抹幽翠，竟生出烦闷。

胡思乱想之际，不远处窸窸窣窣响起脚步声。

“回来了！”宋微猛然站起朝声音处眺望。

妹妹扔下树枝朝声响处跑去，便跑便喊“哥！”

“人很多。”周莫野皱起眉头，只见那群人神色慌急，直直往他们这边冲。

“他们不会是知道我们拿行李多，硬抢吧！”宋微已然转变脸色，凑到周黎身边就像拽着他跑。

“别急。”周黎挣开宋微的手。

却又见周莫野挡在他身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你们别提心吊胆。”周黎叹了声气，绕开两人直面众人。

男孩跑在最前，脸色涨红，看见周黎更是加速猛冲，抵达面前，周黎刚想询问药材，却见男孩“咚”一声跪下。

目光恳切，语气不安：

“大夫，我们不认识药，您说我也拿不出具体的，我们都拿出来，您自己挑，挑出能用的，行吗？”

周黎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那些人旋风般冲回土屋之中，又疾风般冲回来，怀里抱着一堆……杂草。

“这……这怎么挑？”宋微瞠目结舌。

周黎已说不出话，那些人蹲在地上将杂草一一在摆好，看着相似的便拢在一处，末了，露出怯瑟地笑，看着周黎。

那是一张张怎样的脸？

瞧着举止应当壮年，可发丝稀疏灰白，双眼灰浊，面容如同老枢。皮肤灰黄，脊背佝偻，和这片贫瘠的土地，完全融为一体。

周黎鬓角的发丝在空中轻摆，他想起宋微曾忧心村民变恶霸，可这些人眼中哪还有一点活气？哪还能生出一丝改变意识？

“山上的兔子，天上的鹰......”

周黎忍不住讽笑出声，目光透出寒意。

乡民以为惹这位大夫不快，蹲在地上不敢起身，眼巴巴看着他，等待发话。像......狗一样。

“都起来。”周黎手早已攥紧撑拳，许是语气略重，乡民仍不动身。他深吸一口气，跟着蹲下，在地上翻捡。

杂草多，药材少。万幸，还有些能用的。

宋微帮忙将野草捡出，对周莫野低语道：“就这点东西，也就够他们看病。咱白来一趟，回去可怎么办？”

周莫野环视一圈，天光大亮，就算再重新寻处地方，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