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猛然静寂,稍大会儿,只听见一声声倒吸的凉气。
周黎眼睁睁看着那母亲眼底生出殷红血丝,嘴角不自然地抽搐。静置半响,只见她搂紧孩子,侧过身,挤出一个扭曲的笑:“还是等周大夫回来吧。”
众人反应过来,咳嗽几声,应和着:“是啊,等周大夫回来吧。”
年纪大的使了使眼色,又有几个跑出门去找人。
周黎无心理会,眼看男童越来越蔫巴,抬手想摸下额头,妇人却猛地眉头一簇,几乎是哀求:“再等等吧。”
说着,竟生出泪来。
周黎看着妇人那滴泪缓缓从脸蛋留下,啪一声掉在地上,而那双濡湿的眼,绝望而悲痛。
他不过是想摸摸孩子有多烫,却激发母性护子的本能。
他的手退了回去。
刚想离开,后背被一只大手死死抵住,周黎怔怔转头,对上宋微不可置信的眼睛。
“你干什么?治病啊。”说罢指向妇人,“她说等就等?没看那小孩快烧傻了?”
妇人听闻,泪珠子直直扑出来落满一脸,将孩子贴在脸颊喃喃啜泣,“我的孩子......”
宋微无语,“有着哭的功夫还不赶紧把孩子交给大夫,愣什么?”
转身指着身后那群人,“你们一个个站这儿看戏呢?”
众人唉声叹气,为难中有人直接开口:
“你太久没回来不知道,小黎他不会治病。”
那人说完撇过头,其他人也不吱声,算是默照不宣。
宋微啊一声看向周黎。
周黎睨他一眼,眼神回落在孩子身上,刚还睁开的眼睛已经紧闭,被抱着的手脚也不见挣扎。怕是已经昏厥。
妇人的啜泣仍萦绕在耳,四周的叹气低到尘埃里去。
他顾不上,起身凑到妇人身边想接过孩子。妇人却如临大敌,像护崽的野兽般脱口质问,“干什么?”
周黎双手停在空中,无奈下只好先后退一步,“你看一眼,孩子晕了。”
“哎呦,真的啊。”
“这可怎么办?周大夫还不回来?”
人们纷纷伸长脖子看过来,焦急感叹起来,药铺一阵唏嘘。
妇人瘫倒地上,发丝混着泪水黏在脸上,狼狈又无措。
她绝望地看着孩子,手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直接开口:“我把他交给你,治错了,周大夫到时候还能治的回来吗?”
宋微开始动摇,他瞄向周黎,只见周黎漆黑的眼珠子里都是孩童倒影。
“帮我。”
周黎突然吐出这句话,眼神笃定。宋微还没反应过来,却见周黎已凑到妇人身边,趁妇人犹豫时,一把抱过孩童。
紧接着,从袖口掏出银针,迅疾刺入男童脖颈与手指。
猩红色,圆而鼓的血珠膨出来,光照过来还有一丝晶莹,像绽开的艳红色的花。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妇人还失神张着嘴,宋微率先反应过来,忙走到周黎身边,护着他。
果真,下一秒,人们纷纷围拥过来。
“哎呦,这么着急干什么?孩子出事怎么办?”
“是啊,周大夫马上回来了,你看看,这孩子也没醒过来啊!”
“周黎,不会治病强逞什么能。唉——”
“算了,算了,我去叫周大夫,真是,胡闹嘛这不是。”
......
一声高过一声,一句追着一句,隐隐的,还有几句草包,败家子什么传过来。
妇人像是给人群的话吓住,心神不宁,袖角在手里攥了又攥,拧了又拧。
猛然,她上前抢回孩子,心疼地亲吻着,紧接着,盯着周黎,用压抑而尖利的声音恶狠狠道:“谁害了我儿子,我要谁的命!”
“要命?你要谁的命!?”宋微早就不爽,抬手指着女人鼻子,“翻脸不认人?不想治不把孩子抱好?刚不是你脱手给周黎的?”
女人被戳中,脸色涨红。
“还有你们,一个个马后炮的。”宋微转身对着那些人,急赤白脸:“好坏都赖不着你们,一个个光出张嘴。”
骂声简直要把屋顶掀翻,人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道这宋微出门这些年回来怎么这般牙尖嘴利。
“周大夫回来了!”门口传来一声叫喊,原是最早出去的那个男人,他兴兴跑到门口,“就在街口,快,快去找他!”
“快走啊!”人们对那妇人道:“孩子还没醒,别出事,快去!”
人们这下可算找到出口,小伙人一股脑涌出去。
其余面面相觑,有几位年纪大的走来周黎身边,拐杖的影子横在周黎面前,像拉起的防线,老人们山似的围在跟前,影子沉沉压在周黎身上。
他想站起来,可蹲的时间太久,脚底往上流窜着火燎般麻意。
“你也跟着去一趟吧,好好跟周大夫讲讲。”为首的老人声音厚且沉,像块木板,沉沉压到地上,轰一声,溅起无数灰尘。
“嗯,去一趟吧。”身后的老人闷声应和。
周黎踉跄起身,这群人背着光,面容模糊。身形大多佝偻,不胖,一条条齐整的辫子顺从搭在脑后,偶然地,光线一偏,能看清他们混浊灰蒙的瞳仁。
那是阳光也照不进去的地方。
忽然,宋微起身一个迈步挡到周黎跟前,反手拽住周黎胳膊,对着那群老人嗤笑一声:“他犯法了?你们刚干什么去了?”
“和你没关系。”老人沉沉盯着宋微,试图用这种无声压迫逼人退让。可宋微根本不领情,挺着胸膛反看回去,双腿生根一样扎在地上 ,与其对峙 。
四周气氛逐渐降低,无人敢动,众人呼息声极其明显,像断续的风。
周黎第一次发现,宋微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膀也比他宽阔许多,像堵墙一样。
于是他微微偏了偏身子,想看清眼前的状况,可宋微反倒手上使劲,把他抓得更紧。他盯着那只粗糙的手,顺着往上看,是张未曾见过的严肃又凝重的脸。
阳光落在脸上,淡淡镀上一层金色光晕,使得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无比深沉,流动着金色的光,熠熠生辉。
像极了当年那只黄猫。
那只猫当年就是这么护在周黎身前,弓着背,炸起毛,铜绿色的眼珠子映出金色的光,死死盯着那群蠢蠢欲动的老鼠。
“别跟祖宗这么说话。”
一声不满的叫喝唤回周黎的神。
“祖宗?天王老子来都得讲理。”宋微冷笑一声。
“你!”身后有几个叔伯辈的男人立不住,挽起袖子走上前,“你再说———”
话音未落,周黎挣脱开宋微的手,走到众人中间。宋微唉一声想拉住他,周黎回头对上前者着急的神情摆了摆手,“没事,别紧张。”
随即转过身看向众人,看向的那群老人,不紧不慢,声音温和而坚定地道:“我没什么好去的,就在这儿,跑不了,也不会跑。”
“而且......不会治不好。”周黎冷静讲道。这只是最基础的退烧灸法,他早在心中过了千遍万遍,不会有问题。
众人倒吸口气。
宋微看见少年眼底一片清澈极为淡定,心中便也有了底气,下巴一抬便道:“听见没,没问题。”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男人哼笑一声,毛都长不齐的小子,摆什么神医架子。
那群堵在门口的老人显然也是不信,极为不满。只是碍着周大夫平日里的面子,不想闹得难看。
纵然这样,也忍不住露出嫌弃神情。
“要是那孩子出问题了,你担得起?”其中一头发花白的老人眯着眼慢悠悠问道。
“唉,担不担得起和你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你家孩子,管那么宽。”
宋微忍不住就想呛几句,以多欺少嘛这不是。
见周黎不回应,老人鼻息粗重,摇了摇头,指着周黎道:“刚愎自用!我看呐,这周家就断送在你手上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三步一摇头,长长道叹气顺着巷子飘回来,充斥着整个屋子。
其他人瞄着周黎,纷纷叹气,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小半会儿功夫,满满当当的药铺竟空出一块。
“唉!”宋微想叫住那些陆续离开的人。周黎拦住了他,视线相撞,周黎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开口,“药还抓完呢。”
要走不留,药铺的规矩。
宋微无奈作罢,憋着一肚子气,两人刚转过身,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 “孩子醒了!孩子醒了!”
留下先是惊讶一瞬 ,随即纷纷叹道:
“还好,还好周大夫刚好回来,总算没出事情。”
“是啊,太幸好了。”
“切,明明是周黎治的。”宋微盯着门外,不屑说道。
背后传来几声低笑。
周黎也紧紧盯着门外,只见一男人红着脸跑回来,扶着晃荡的门,手指过来,对着周黎方向,断续道:
“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你快说啊。”有人着急催促着。
“不是周大夫……”
男人嗓子干到不行,直奔到左手诊桌旁,拿起茶杯啷当一口饮尽,坐在地上,指着周黎道:“刚走到街口碰到周大夫,孩子就醒了,烧也退了。不是周大夫,是周黎治好的。”
众人怔愣片刻,瞬间哗然。
宋微扬眉吐气,转身指着众人道:“听听听听,周黎治好的。”
随即掰住周黎肩膀,前后晃着,喜道:“你行啊你,我就说你行,厉害啊,头回治病被我碰见了。”
周黎挣脱开肩膀上的桎梏,勉强一笑,转身去往柜台。
“别这么冷淡嘛。”宋微逗弄着跟过来。
人群注意着周黎一举一动,见他去柜台,好奇问道:“你这干什么呢?”
声音轻了些,软了些,再也没有刚才的质疑。
“给孩子抓些药。”周黎静静讲。
人们聆听得全神贯注,他们也诧异得很,这还是那个只会出错,不堪大用的周黎?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要说他今年十六,就能上手治病了?这可是门好手艺,以后再也饿不死了。
王屠户看了眼不成器的儿子,“你要是有这手艺,我还能叫你跟我去搬猪杀肉?一天天光嫌累。”
王闯斜一眼周黎,“治个发烧,不知道以为把死人救活了,这么大动静。”
“你个不成器的。”王屠户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
其他人仍在议论。
“肯定是周大夫私底下天天教他,没让咱知道。毕竟自己孩子,这门手艺可得传下去。”
“为啥不让咱知道?”
“不懂了吧,这叫一鸣惊人。”
“哦哦哦,一鸣惊人……啥意思啊?”
“就是一下子让所有人震惊,跟响雷似的,轰一下。”
“那确实,要说,周黎长得好,如今还有门手艺,过些日子媒婆肯定踩断门槛,要不……我那个侄女……”
“我还有个外甥女,比你侄女好看,我先来。”
“周大夫!”
人们看见周玉安,围了过去,恭贺道:“教子有方,喜事啊。”
周玉安放下出诊药箱,拱手对众人笑道:
“我平日从未教过小黎什么,孩子要强,自己偷偷学的,我也是才知道,和大家一样,震惊得很。”
“周大夫谦虚了。”众人起哄。
周玉安静下来,带着众人也静下来,他眼里蕴含着笑意:
“上次背回来那病人,也是小黎自己配的药喂进去,我看了,配的很好。这才连着出了几天外诊,药铺有他,我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