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按他们的猜测,就像身在迷雾中,而迷雾里遍布慑人的巨影。
敌在暗,我在明。
虽然这是刑警常常要面对的,但对他们来说,机会是很宝贵的,这次如果把握不住,那么之后的风浪只会将他们淹没。
赵黎星的事恐怕只是一个前兆,别人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拿了几枚小棋子就把他们搞的这么狼狈。
*
食堂里叮叮当当的,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我算是看透了,我这辅警啊,再考十年可能也考不上。”
“哎,兄弟,别这么说。你没寻思着找找门路?”
“什么门路?”那人不无失望地说。
“我要是有个好爹或者娶个省长的女儿,我还能在这窝着。”
“嗐。”齐兴大口嚼着嘴里的红烧肉,“县官不如现管,娶省长的千金不如娶局长的千金。”
那人狐疑道,“咱们局长没有女儿吧。”
齐兴富有意味地笑了笑,“秦局没有,高副局呢。”
对面的人挠挠头,“那我不知道。”
然后又说,“现在的人什么都狗眼看人低,就第一个窗口打饭的大姐看见人家带花的领导恨不得把餐盘摞个小山。咱们呢,打个饭手都要抖一抖。”
齐兴听着也顺着说,“听说那大姐自称是龚处的表亲啊。”
“表亲还算亲?”
“怎么不算,好歹是真亲戚不是?那干儿子都算个儿子呢。”
齐兴这话明显意有所指,王成成坐在齐兴旁边,他对面没有人,脑子里很乱。“仙”虽然给他带来了短期的刺激和容光焕发,但现在王成成自己都觉得对于它的渴求越来越频繁了。
连带着这用药间隔期的脑子都停滞下来。
“王副队。”陆城叫了他一声,王成成手不可控制的一抖。
陆城端着餐盘走过来,正好坐在三缺一的那个位置。
见他来,身边的辅警立刻打招呼,“陆队长,您也来这吃啊。”
齐兴调侃道,“陆队没有对象给做饭?”
陆城微笑着说,“还是光棍一条呢。”
齐兴笑起来,“这可不行啊,现在你可是高副局身旁的大红人,怎么能没有对象呢。”
陆城仍然是那副微笑着的表情,而王成成则收敛了一下混乱的思绪,咳嗽了两声,扫了眼他俩。
两人也就不吱声了。
王成成磕了两下筷子,“小陆,你来这两个多月,过得还行吧。”
陆城听到这个称呼,有些微妙,从前他一般叫其他同事职务,虽然陆城不介意,但常年的敏锐直接将这点不同传递进了他的大脑。
“挺好的,咱们局卧虎藏龙,可以从每个人身上学到不同的东西。”
齐兴没听出来什么,他倒是挺兴奋的,还说道,“哎呀,那是跟什么人就是什么,云从龙,风从虎嘛。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就只是小蛇了。”
王成成喝了口海带汤,他放下碗,说,“现在你们队人手紧,又赶上这多事之秋,高副局嘱咐过,你需要我们帮忙就吱声。”
陆城端起碗,“当然,之后的事还少不了各位帮忙。”
几个人碗一碰,发闷的声响。
王成成问,“你们这些案子有眉目了吗?”
“算是有了,之前逮捕的崔旭芳是个重要人物,交代了不少事情。”
“哦。”王成成点点头,他的饭量不减,但是他略微凸起的颧骨和凹陷的眼眶显示出了他的憔悴。
“我听说你们队也开始着手清理堆积的案子了,还成立了个‘清道夫小组’。”
“那样啊……”王成成恍惚了一下,说了几个字的胡话,“哦,是那样,呵呵。案子多嘛,还要搞些学习的东西,就忙了。”
陆城没有在意他有些颠三倒四的话,而是说,“现在崔旭芳被我们单独看管,这两天我的精力只能放在这上面,其他的案子,尽量不耽误你们的计划进程。”
王成成反应过来,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两声。
“哦,你看我,这两天睡眠不足人都糊涂了。”说完他脑袋转向另两个人,问。
“你们都没问题吧。”
齐兴说,“当然,一定配合。”
另一个人也附和着说。
“好。”王成成笑呵呵地看着陆城,“哎,一家人嘛,有什么就说,都是为人民服务。”
“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
齐兴说,“陆队,你这就看不起手底下的人了。他们可不用你多操心。”
“好吧。”陆城端起餐盘,朝着他们说,“等案子都收了尾,我请大家出去吃饭。”
*
德林市有一处静海码头,由于特殊的地形,不如外海那么汹涌,海岸线边缘有一座高高的白塔,脚下长着青苔。
海浪拍打嶙峋的礁石,浪花溅起白沫。
高正辛的白衬衫穿在老式的夹克里,他抽着烟,在栏杆处看着一波又一波潮水,有一些人正走在沙滩上,一个个人组成了一道不规则的曲线。
海水起起伏伏,浸湿了一些人的脚面。
陆城从几百米出的路边亭走过来,递给高正辛一瓶纯净水。
高正辛接过来,看着包装笑了,夹着烟的右手点了点上面的字。
“纯净水,水至清则无鱼啊。”
陆城说,“纯净水确实不适合养鱼。”
“泥沙俱下,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嘛。”
高正辛说着将烟头按灭在塑料瓶盖上,散落的烟灰往后吹。
旁边没有垃圾桶,他也不急着扔,烟屁股攥着,手指甲划出一道道不明显的白痕。
陆城说,“给我吧老师,我去扔。”
高正辛摆摆手,他拿出另一个口袋里的烟盒,打开是空的,他把烟头往里一扔,朝着陆城晃了晃。
“环保,又方便。”
陆城无奈地笑,“老师,您可要注意。万一哪天忘了熄火,这么放进去,不得把裤子烧个窟窿。”
“不会有事的,人又不是木头,还能站在那让它着起来。”
陆城“嗯”了一声,站在高正辛身边陪他看风景。
“老师。”
“嗯?”
“您不冷吗?”
说着他看着高正辛身上那薄薄的夹克,有些担心。
“正所谓高处不胜寒……”
“老师,咱们还是说事吧。”
高正辛似笑非笑的,“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就来这看看风景也很好嘛。德林的气候好,这要是在东北,这个时候早就全黑了,现在还有些霞光嘛。”
陆城点点头,他在学校的时候高正辛就是教授,后来高调到了哈尔滨,他也有一段借调在那。
“嗯,哈尔滨冬天挺冷的,德林的气候温暖一些。”
“是啊,不过在那边待着待着也就习惯了。”
陆城也点头,“不过,您真没有想问我的吗?”
“小陆啊小陆,这些年过去了,你还是不会享受。这种自然的感觉你应该多感受一下,在局里忙忙碌碌,我看你都累得慌。”
陆城说,“是,您说的对,但是最近的案子……”
“我知道。”高正辛打断他,然后又抽了一支烟。
他看着自己学生的神情,问道,“你准备怎么做呢?”
“黎星的事情给我敲了警钟,别人想搞我们,也没有那么难。”
“但具体的办法,我还没有理清思路,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
“越是关键的时刻,就越要稳妥。不要因为急于立功表现,就把自己的那点分寸全丢了。”
高正辛抽了一口烟,一口气没顺过来,连连咳嗽。
陆城忙把水打开,递过去。
高正辛喝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让你见笑了。”
陆城有点无奈,“老师,您还是少……”
“得了得了,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这是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改不过来了,你师娘天天耳提面命,在家都不让抽,也就出来还能过把瘾。”
陆城于是就不说了。
人就是这样,总是要找个发泄压力的途径。他们这行工作内容敏感,又没法像别人一样吐槽,只能内化于心。慢慢的,年轻人也磨成了老头子。
远处一个小孩子在年轻父母的陪同下拿着小兜网捞鱼,也不知道捞到了什么,一阵叽哩哇啦地大喊。
高正辛拍拍他的肩膀头,“行了,下班了,你也早点回家。”
“老师。”陆城又问了一遍,“你真没有事要说?”
“能有什么事?都不是大事,你自己考量。”
高正辛对他一直是信任和放养,这也养成了他深思熟虑的性格,因为他必须掌握全面的情况才能再去做最终的汇报。
“这是不是有点随意了?”
“不然你希望我派个人每时每刻监督你?”
“那倒不必。”
“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高正辛似乎并不拿这些案子当成障碍。
但每次开会汇报的时候,高正辛却一定在。
这个嘴硬心软的老头,陆城在心里吐槽道。
“我开车送您。”
“不用不用,这么一段路,我自己就走回去了,还送什么?整些官僚作风。”
陆城真是拿他没办法,“那我陪您走回去。”
“不要不要,我自己清净,你去办自己的事。”
“那不成,你再像上次去四川考察的时候,突然高血压晕倒怎么办?我怎么和师娘交代。”
“我带药了。”
高正辛也不听,自己往前走,陆城没办法,只好陪着他。
“小赵怎么样了?”
陆城说,“恢复的不错。”
“毕竟年轻嘛。”高正辛突然转身正色道,“你们平时还要小心,有任何问题及时与我沟通。”
“您自己刚才说不管的。”
“这不一样,你们的安全是第一位的,然后才是案子。”
“我明白,老师。”
两人这样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有陆城看着,高正辛倒是一路平安地被他送回了家。
楚熙先是数落了一顿高正辛,又热情拉着陆城吃完饭,陆城本来是要再回局里加班,但还是没拗过。
席间,楚熙提了好几次,说是小毓要回来了。
陆城夹菜的手顿了一下,但他还是面色如常地说。
“好几年不见了,小毓也成大姑娘了吧。”
“是啊。”楚熙提及往事,有些感慨。
“小陆第一次来的时候,小毓那脸红的呀,吃饭的时候都不敢抬头。”
高正辛微微一皱眉,“高毓那丫头,当时才多大呀,还在高三,心思倒是不少。是不是早恋耽误了学习,才考了个末流985,本来是能上复旦的。”
“哎呀。”楚熙给他一个白眼,“现在知道埋怨了,当时你天天不着家,家长会都是我去开,那阵怎么不想着多关心关心自己闺女呢。”
陆城看高正辛不说话了,放下碗筷解释道。
“师母,其实师父也是有苦衷,当时刚提级,工作上自然是……”
楚熙乐了,“行了,你师父有你这么个哪哪都好的徒弟也是弥补他没有儿子的遗憾了。”
陆城笑了一下,他总是微笑,让人轻易感到如沐春风。
“哎呀。”楚熙不由得感叹道,“岁月不饶人哪,有时候想想,人这一生真是一晃就过。”
然后她看着陆城,很慈祥地关心道,“小陆现在还没有对象呢?”
陆城从善如流地回答道,“还没有呢师母。”
“这么好的小伙。”楚熙遗憾道,“哎,要是我家小毓不跟现在这个做生意的结婚,和小陆我看也不错。”
楚熙是打心眼里喜欢陆城这个南方人,个子不矮,长相白净斯文,怎么看怎么招丈母娘喜欢。
只可惜啊……
她又叹了一口气,这是真心实意的。
高正辛打断她道,“行了,别总唉声叹气的。高毓从小就倔,她就要跟那个挖矿的在一起,我们有什么办法。真能学古人,把她关屋里,不让领证?”
“挖矿?”陆城感到好奇,但同时也有些担心高毓。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对象在搞什么比特币,哎,那东西我们也不懂,但听说是挺赚钱的,你师父就挺反对。刚开始小毓还愿意跟我们通个电话,现在视频也不愿意打了。每次一打通,你师父就要发一顿牢骚。”
陆城说,“比特币倒不是非法的,只是比起国外,国内还不算太热门。这和炒股,或者是基金、债券是类似的,我们这边接触过一些类似的案子,有时候涉及到合伙挖矿,会有分配利润不均而产生的流血事件,甚至……是谋杀。”
楚熙立刻瞪大眼睛,“啊?这么严重啊,那不行,我得告诉小毓啊,可不能结婚。”
高正辛鼻子里哼出一阵冷气,“一意孤行,我们两个尽力了。”
“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这要是小毓真出了事,你不哭啊。”
陆城劝道,“如果规模不大,或者是正规途径,应该没太大问题。不过要是长期做这个,风险性还是太大了些。”
楚熙也着急,直接给女儿打了个微信视频,那边响了十几秒然后被接通,楚熙立刻让她不许挂,然后手机给了陆城,让他劝劝高毓。
高毓此时正迷迷糊糊地从昨晚上的最终单身派对酒局里勉强清醒,没看清对面的是谁,还以为是高正辛又要摆谱训她,她也很大不乐意地紧紧皱起眉头,眯着重影的眼睛把前置镜头朝下往床上一放。
高正辛表面上毫不关心,实际还是在接通的那一刻忍不住往陆城这瞟了一眼,看到漆黑的镜头,不由得抱怨了一句。
“你看,还是老样子,拒绝沟通。”
楚熙翻了个白眼,“你可少说两句吧,让年轻人自己沟通。你都多大岁数了,一天到晚摆着个架子,人家谁愿意搭理你。”
高正辛于是也不再没趣地坚持自己的立场。
其实两个人也没说什么,陆城脑海里总是会浮现高毓一个没什么钱的大学生为了给他庆祝生日,跨越大半个中国,去他当时出差的边境小城找他。
那个时候,陆城都没来得及好好洗个澡,两个人都很局促。
他曾经问过自己,再来一次,会?
但没有答案,陆城是一个不会感情用事的人,他知道那时候的情绪就像吊桥效应,能得到一个人这样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的赤诚爱意,没有人会不动容。
陆城连这点爱意都不会留给自己,他并没有让高毓留下来给自己过生日,而是坚持给她送回了学校,不仅如此还通知了师父和师母。
在他们眼里,陆城似乎只把高毓当妹妹对待,可要真如此,又怎么会如此仓皇。
分明是心中藏着一只爱欲的鬼。
正因为是鬼,所以无法言说,他是一柄无情的剑,挥剑断情丝。
但这不代表他能全然冷漠,这点胸口的余温,陆城尽力让它真的变成兄妹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