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林市郊区的一栋20层高的烂尾楼,天台风猎猎作响,崔旭芳的老式格子大衣和里面的黑软呢子内衬裙摆迎着风向翻飞。
赵黎星站在她三米远的地方,他的脚下还放着手机,而在两小时前,他就从陆城发来的化验单结果得知了李予馨并不是两人的亲生血脉,这和他们之前在局里的证词大相径庭。
崔旭芳眼神冷冷的,但是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她稍微扬起下巴,示意赵黎星把脚下的手机踢过来,他照做了。
崔旭芳拾起手机,向后随手一扔,手机便从20层顶楼坠落,赵黎星没看,但也很清楚手机是完全报废了。
“赵警官,如果按照一般警匪片的故事线,你应该会准备一群全副武装的特警鱼贯而入,将我抓捕归案,是吗?”
赵黎星站在原地,刚才对准他胸口的瞄准红点移到了他眉目正中心。
他举着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其他凶器,但语气仍然透着冷傲。
“可惜现实是残酷的,而且我也不喜欢这种特意戏剧性的手法。”
崔旭芳一扯嘴角,写满了风霜的眼角在厚厚的粉底液的遮盖下仍泄露出掩藏不住的细纹。
“那你为什么要来?以你灰色的身份来和我争奇斗艳?孤身赴险,勇气可嘉。可惜,再有勇气的英雄,也是要死的。”
“你在拖延时间?”
赵黎星敏锐地发现了她言语中的不寻常,而崔旭芳不反驳,竟然承认了。
“是啊。”
她打了个手势,从对面同样高度的废弃大楼上射过来两枪。
砰砰,一枪被他避开,但另一枪打穿了他的脚踝。
他单膝跪在地上,伤口透出皮肉烧焦的味道,赵黎星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痛苦,他咬着牙,眉眼紧闭,支撑着站起来,手臂扶在到他腰部的水泥墙围上。
“对不起啊。”崔旭芳的脸色没有变,并没有折磨猎物的快/感,而是单纯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我这个人做事比较保守,请你理解。”
有一些犯罪分子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很有礼貌,但外面越是给人好感,内里往往越变态。这是柳镇曾经和赵黎星说过的一条经验。
那时候他只是听进去了,但其实真正复杂、算计太多的案子并没有几件,大部分是因为牵扯的多才成了大案,至于每个环节往往没有那些推理小说中那么的精彩。
人选择杀掉同类不是出于激情就是源自利益。
三栋废弃大楼,原先是准备做企业园区的,房地产公司破产,老板卷钱跑路,当时因为办案人员的疏忽,并没有及时对他的资金进行冻结,等到发现时已经放跑了这条大鱼。这件事后德林市里以及公安的不少人员都被问责、降级。
这三栋楼算是那桩经济大案的一个不光彩的注脚。
赵黎星他们正处在最中间的那栋楼上,左右两栋都有狙击手,三栋楼的间距并不远,刚才的两枪是两个人开的。
一个狙击手的位置他大概锁定了,但另一人他还不知晓。
“谢花、崔旭芳,你的这些身份都是假的吧。”
崔旭芳点点头,“是,如果你是想问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我也早就记不清了。”
看着赵黎星并不信任的目光,崔旭芳道,“一个谎言最完美的一步就是骗过自己。”
“如果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又遑论他人呢。”
崔旭芳说话的时候总是淡淡的,和随青蔓那种理智冷静不同,她所表现的反而是极度压抑着自己内心和**的一面,就像屠夫在杀猪宰牛时给的温情最后一餐。
“95年你就上了公安部的悬赏名单,当时标的额是两万,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身价倒是水涨船高了,已经到了一百万。”
“谢谢。”崔旭芳倒是真心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这个,我怎么能证明自己在组织里的排名呢。”
“组织?你背后果然有团伙,当年抓了那么多人,我不信你那个组织现在还存在。”
“这个和那个是不一样的。”崔旭芳温声细语地说,“我是三日会的人,或许在你们的印象里,这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邪教,但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庞大而隐秘的团体。”
赵黎星在心里默默回想了一下这个三日会,年中的时候确实收到了基层反馈的一些没有登记备案的不正规组织在民间乱传教的反馈,但这种事偶尔总会有的,就像楼道里的狗皮膏药小广告,所以他也只是听了一耳朵,并没放在心上。
崔旭芳似乎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是不好对付的,但是任何人都逃不过先入为主。那些面上的农村老头子老太太被你们规劝了,就以为这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小组织。可是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三日会掌握了德林市的黄赌毒源头,任何人想要做这种生意,都要打招呼,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们警察多么的没用,这么一条大鱼放在眼底下都捞不到啊。”
赵黎星并不相信,他说,“扫黄打非每年都在开展,真如你所说,我们早该接到群众举报了。”
“哈哈,你真的是警察?居然能说出这样天真的话。”
崔旭芳说,“一个吸毒的人,一个□□的人,一个赌徒,你认为他们谁会举报自己的天上人间呢?”
“能举报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不小心发现了端倪的卫道者,一种则是在其中没得到好处的输家和对家。人嘛,心里的念头无非就是维护自己的那点尊严,要么就是为了钱。前者基本都是些蠢货才能干出来的事,尊严嘛,成年人谁还在乎这个?为了钱的,就没有我们摆不平的。”
“你把他们都杀了?”
“杀人?我不喜欢杀人,不过我确实杀过人,你以为我仅仅是个人贩子?呵呵,卖人虽然收入还可以,但有时候不好拿货,杀人就好办了,只要有买主,剩下的我一力解决。”
“但这终归是一种粗鲁的办法。我杀人总是用不同的花样,把现场录下,有一些是买家的需要,另一个是为了赚点钱满足一些只敢躲在屏幕后面的胆小鬼的癖好。”
“那些人,除了一些被打扫了,剩下的大多数还是归顺我们,一起做生意分账。”
赵黎星感觉脚腕的痛越来越强烈,人开始受枪伤的时候并不是瞬间感受到疼,而是过几秒,被烧断的剩余神经慢慢聚集发射着信号,一阵强过一阵的求救信号就转化为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人终归是□□动物,赵黎星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风吹过,将他割裂成上下两个部分,上面非常寒冷,下面则趋于麻木。
一阵阵因为失血涌来的眩晕感提醒着他,时不我待。
可是现在时机确实不在他手里。
“你不杀了我?”
“懒得动手了。”
崔旭芳走近几步,在他身前两米处站定,深棕色的真皮高跟靴在斑驳的水泥地上踩踏出轻微的灰痕。
“我也是个女人,这辈子是希望能过正常生活的。”崔旭芳这话声音很低,赵黎星不知道自己是五感失常了还是风太大,他没有听清。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打破这种平静?”
崔旭芳看着他那种冷静的眼神里突然充满一种强烈的恨意,这不禁让赵黎星皱起了眉毛,这样的眼神他只在穷凶极恶的歹徒眼里看到过,但崔旭芳、谢花,一个身负无数罪孽的女人,今天的种种作为都让他感到别扭和奇怪。
崔旭芳此时此刻就像一条快要崩裂的弦,她平静地诉说自己的罪恶和绝望。
“我本来以为我脱离了组织,现在就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了,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要再拉我进去,我永远永远也摆脱不了。”
说着她抬头扭了扭脖子,天空暗沉,阴云密布中狂风渐起,将乌云与白云中间的天光卷起,洒落地面。
赵黎星靠着墙,比起自身的安危,他现在更想知道这背后的一切。
“李予馨虽然不是你的女儿,但根据鉴定书李予爱是你和李建峰的亲生女儿。李予馨到底是你……?”
“是我本来要卖的最后一批货。”崔旭芳的卷发被风吹得凌乱,她也不管。
“但是那时候我刚生了小爱,我一直以为母亲和孩子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谁都不会在意谁,但那一刻,当我看到小爱皱皱巴巴的额头时,我居然一点都不厌恶。那是我第一次生出了所谓母爱的依恋之情,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孩子,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长大。”
赵黎星沉默了一会,“被你拐卖的孩子,很多也是刚出生。”
崔旭芳却低着头看他,然后咧开嘴笑了,笑得像哭一样,“可是没人告诉我,当了母亲是这样的感觉。我妈当时卖我的时候,听人说,她光顾着数钱了,根本不留恋。”
“我爸是个□□杀人犯,被拉去枪毙了。我妈是个**的,顺带着卖孩子。我们一家人从上到下每一个好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人的机会。”
崔旭芳愣愣的,好像不是在说着自己的人生。
“原来女人这辈子就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她说着,眼神再次投向赵黎星,而赵黎星突然发现一直追在自己胸口的激光消失了。
“放心吧,那两个狙击手已经死掉了。”
“你干的?”
赵黎星很愕然,“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养李予馨?因为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有非常严重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这样的孩子很可能活不过7岁,但是我从其他人那打听到,只要找到合适的心源,以现代的医疗技术,是可以替换的。”
崔旭芳答非所问,但她确实说了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和你说这些,一是希望你能替我报复三日会的人,我已经打算改过自新,做个人了,他们又让我变成了一只厉鬼。二是拖延时间,我找了会里的人,让他们帮助小爱做换心手术,这个时候,手术以及差不多完成了。”
崔旭芳突然释然又凄惨的笑了一下,“只可惜,妈妈看不到了。”
说着她再带着一眼怨恨与怜悯地看了一眼赵黎星,而自己则朝着天台外一跃而下。
赵黎星大约是出于多年来形成的警察直觉,对人的情绪变化感知极为敏感。
从她中途讲起自己女儿故事的时候,赵黎星就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急转直下。
一个人,无论是善是恶,都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有绝望,无药可医。
在崔旭芳快速跑动起来的同时,赵黎星也一跃而起,那一刻他根本就没有功夫管重新滋滋冒血的伤口,也没有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只是一条人命,一个活生生的人要在他面前寻死,他心里没有半秒的犹豫和考量。
当年的赵江河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跳下冰凉湍急的河水救出溺水的儿童,在最后挣扎的时候又想没想过家里的老婆孩子。
但赵黎星此时此刻忽然理解了父亲的做法。人命是不能衡量的,无论它属于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因为一旦心里起了衡量的念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此刻,在二十楼的天台上,赵黎星能清楚地看到下面裸露的钢筋和没有抹平的水泥墙面。
如果这么掉下去,崔旭芳必死无疑。
“你放手!”崔旭芳突然疯狂地挣扎嚎叫,甚至用指甲去扣赵黎星的手。
她用了死力,恨不得把他的手连着皮肉一起刮下来陪葬。
这可是实打实的疼,手和脚一起痛。但是赵黎星此时顾不上其他的,崔旭芳身上还有太多东西没有被挖掘出来,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之后会有数不尽的谜团。
崔旭芳的身体沉沉地坠着,她疯狂地挣扎着,但赵黎星也是用了死劲,手脚并用地扒着墙拽着她一点点往上拉。
草他大爷的,赵黎星听到身后有人噔噔噔急速上楼的脚步声,又看到了不远处闪光鸣笛驶来的消防车,他不敢轻视。
“陆城,快!”
陆城出现了,带着李玲玲和王越信。
他纵深上前,也拽住了崔旭芳,王越信也来帮忙,搞的楼下刚搭起来的救生气垫完全失去了用处。
李玲玲看见赵黎星的脸完全愣了一下,但显然她随身携带的简易药箱发挥了一定用处。
李玲玲迅速观察了一下周边气氛,感觉现在大吼大叫也不是正常表现,她默默地从药箱里拿出消毒用品和绷带给赵黎星擦拭。
王越信已经制服了崔旭芳,并且给她戴上了手铐。
崔旭芳则完全失去了力气,后背靠着水泥墙根,绝望一般地嗤笑两声。
“哈哈……哈哈……”
陆城没有理会她的疯魔情态,而是先看了赵黎星的伤口,关切地说,“我叫救护车,你撑一下。”
赵黎星告诉了他两个狙击手的位置,王越信主动请缨,“我去看看。”
“别,”赵黎星看向陆城,“你带其他人来了吗?”
“放心吧,两个特警支队,从东西两侧包围过来。”
“好。”赵黎星又说,“我没事,李玲玲,哭什么。”
李玲玲强撑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流眼泪,“赵队,你既然没事为什么要骗我们啊,呜呜,我当时老伤心了,真以为你犯错误了,留下我们这些没奶的孩子怎么办啊……”
李玲玲越说越难过,王越信安慰了几句,她哭得更凶了。
陆城自然也束手无策,这时候强制命令人家把眼泪收回去也不对劲。
于是两人齐齐看向赵黎星。
赵黎星觉得现在也不是处理情绪问题的时候,他只好在李玲玲脑袋上呼噜两把。
“哎,别哭了,你看我挨了一枪是不也没掉金豆子?”
陆城、王越信:何其笨拙的安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