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闺秀与权臣七八事 第66章 霁光篇·二十一

木门缓慢被推开，一抹烟粉裙角率先映入眼帘，罗羡仙手扶门框，探头向内看，问她好些了没。

俞沅之将书册放在腿上，点点头。

罗羡仙犹豫片刻，关紧房门疾步朝她走来，嗓音略带哭腔：“沅儿……”

俞沅之颇为诧异，身子前倾去握女子的手，罗羡仙愁容满面嘱咐她当心，扶着她的胳膊贴坐在榻沿。

“怎么了？”

声音沙哑依旧，但吐字已然清晰许多。

罗羡仙眨了眨湿润眼眸，小声道：“我……我不晓得能不能说，可我的确没法子了，你若怪我，我也唯有认下。”

俞沅之温柔道：“幸而有你，容我养伤在这里，帮我瞒着阿娘，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罗羡仙吸了吸鼻子，燃起一丝希冀，郑重道：“沅儿，你应当听说了，此番是郡主派人将你掳走的。”

俞沅之闻言沉默。

罗羡仙抿唇，叹了口气：“我与郡主相识多年，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我很了解，郡主色厉内荏，瞧着什么都不怕，实际并不像表面那样勇敢，只是嘴上争强好胜，若被吓一吓，她比谁都惶恐，绝非歹毒之人。”

俞沅之思忖须臾，问：“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追究吗？”

女子忙解释道：“我明白，这样对你不公平！其实我也很讨厌郡主，一想到她竟……就恨不得狠狠扇她几巴掌，可是你了解的，皇后娘娘与三皇子妃曾庇护我多回，郡主是皇后亲外甥女，我心里矛盾重重，不知道今后要怎样面对她们。”

俞沅之在罗府养伤，霍琅出入频繁并不是秘密，罗羡仙夹在霍氏与孟氏之间进退两难。

她明白，她都明白。

罗羡仙深呼了口气，道：“还有世子……”

俞沅之抬眸未语。

“瞒不了多久，我不想再瞒你，世子他……”罗羡仙欲言又止，挣扎良久低声道，“世子的右臂废了，永远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自如。”

俞沅之：“……”

坠崖后男子身上那团红，不是衣袖，而是腥血，隐约可见皮肉外翻下的裂骨。

罗羡仙哽咽：“或许是天意，让他为亲妹妹赎罪。”

俞沅之怔怔盯住一个地方不动，嗓音轻飘飘：“你在说徐慕……”

胸口猛地一阵剧痛，疼得她稍稍躬身，呼吸困难。

阖上眼，泪顺脸颊滚落，一滴滴砸在书册上，漾出珍珠大小湿印，耳畔再度传来罗羡仙的声音……

“霍琅让人围了二王府，郡主畏惧恐慌，留下遗书服毒自尽，至今仍在昏迷中，太医说纵使苏醒，也再不能说话行走。昨儿个正东长街上，霍琅与孟校尉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他寸步不让，公开与皇后抢人，如若他真的杀了郡主，势必与皇后和二王府结下死仇，你当真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沅儿，我求求你，能否放郡主一条活路，她已经得到教训了……”

俞沅之躺了太久，久到全然不清楚外面都发生些什么。

淡金色斜阳透过窗纱映入房内，光亮照在方桌一尊红梅花瓶上，她眼中那枝梅花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直至消失，一片黯色。

翌日。

女医换药后，再三叮嘱俞沅之腿伤严重，最好一月内不要挪动。

霍琅风尘仆仆赶到罗府时，罗羡仙正送女医出门，见到他心虚逃离。

郡主被关在一处别院里，四周把守严密，皇后多番与皇上争执，与太后商讨，均无功而返，朝堂上，皇后的人破釜沉舟，主动挑起事端借此施压，越国公伺机添油加醋，搅得孟家与二王府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

然而此间，未见二王爷出面。

霍琅瞥了眼凉透的杏仁粥，撩袍坐在床边。

“怎不用膳？”

他一边问，一边轻握俞沅之脸颊细观。

她的双眼肿成两枚浅粉桃子，瞳仁不似往日澄澈清亮，略显疲态浑浊。

霍琅蹙眉：“为何哭？”

俞沅之缓缓摇头，轻声问道：“郡主怎样了？”

“毒量不深，开口说话绝无可能，经过调理或许能提笔写字。”他应道，“共犯一个都跑不了，想死，也要在交代清楚之后，我成全她。”

俞沅之抬眸，双目泪雾盈盈：“不要伤她性命，放她离开，好吗？”

霍琅：“……”

“就当为了我，可以吗？”她哽咽道。

霍琅沉默，温柔帮她拭干眼泪。

俞沅之自认不悲悯苍生，她记仇，报复心强，她想要郡主血债血偿，但看到罗羡仙伤感，得悉徐慕断臂，她心疼，也心软。

郡主再不能开口说话，无法直立行走，这份惩罚足够了。

霍琅一旦与皇后结下死仇，三皇子势必站在生母一方，那可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相较徐鄞，俞沅之自是希望三皇子承继大统。

她想保护霍琅。

或许性本善有源头可溯，人永远存在糊涂那面，无法用理智衡量是非对错。

仅仅用“心”。

她的要求，霍琅从未拒绝过，这一次也同样。

只不过离开罗府前，男子驾玄风停在正门，仰头凝视四字金匾，吩咐阿威全力搜捕劫持俞沅之的歹贼。

要活口。

当晚，孟校尉回宅途中无端坠马，致头颈重创昏迷不醒，皇后下令彻查，偏偏祸不单行，二王妃突发中风，皇后闻讯心力交瘁，一口气提不上，瘫倒在榻。

孟家似有大厦倾颓之势，自打罗府萧条，丽昭仪母族落败，纷乱接踵而来，依附着皇后的墙头草见大势已去，不约而同转舵，另觅良主。

郡主始终未醒，霍琅竟破天荒大发慈悲，上禀太后与皇上，进言允孟氏族人将郡主母女同送往丰郡休养。

离京那日，三皇子带同亲信出现在二王府门口。

霍琅只道沿途注意安全。

三皇子看了看他，神情复杂，良久深深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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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将至，霍琅因公半差驻营整月，罗羡仙为俞沅之带来一盏走马灯，灯面画着栩栩如生的春夏秋冬四景图，女子支支吾吾说是自己做的。

将蜡烛点燃，灯在桌上缓缓转动起来。

“好漂亮。”罗羡仙笑道。

俞沅之附和，她很清楚这盏灯绝非出自罗羡仙之手，但它的主人既不愿透露名字，也不必追问。

“昨日我与三皇子妃饮茶听到些议论，你如今可是襄京城的大红人。”罗羡仙打趣道，“那群世家公子们都想瞧瞧你究竟长什么模样，能让霍琅冲冠为红颜，与二王府杠上，要我说分明是他们狭隘，以为人人都浅薄好色，感情哪里只看姿容呢。”

起先，大肆传扬的世子农妇私奔论，均被霍琅亲求赐婚，当街抢囚冲得支离破碎。

众人好奇这位铁面阎王的儿女情长，远胜徐慕桃花艳闻。

“沅儿，谢谢你。”罗羡仙握住她的手，双眼微红，“无论郡主是生是死，都平安和她的娘到了丰郡，了却皇后娘娘一桩心愿，这算我，回报皇后多年来的庇护之恩。”

俞沅之反握女子的手，道：“也算我，回报你与世子的救命之恩。”

二王妃与郡主被送离襄京，世子独自留在王府养伤，闭门不出，提及徐慕，她的眼神逐渐黯淡，她不是不曾怀疑过，世子为何会如此凑巧撞上郡主安排的绑匪，但一想到徐慕宁愿豁出性命救她，就绝不会是同谋，这不符合常理。

罗羡仙闲话家常，陆续说起二王与妻子儿女不合传闻，孟家冷清现状，以及皇后娘娘虽不复往日意气风发之态，但身子有所好转之事，又将三皇子妃、宝成县主、蒋姑娘周姑娘等人对俞沅之的关切问候一一带到。

这年秋，俞沅之成日躺在塌上，喝药喝汤喝补品，赏窗外银杏桃花多树景，日益圆润，但她始终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罗羡仙时常去探望俞阿娘，陪伴用膳散步，女子告知阿娘，她进宫随侍，大抵要留宫小居至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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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风凉，透窗徐徐而入，俞沅之扶着方桌尝试走动，一圈又一圈，走了半个时辰，痛楚不断袭来，她的鬓发全然湿透，通身大汗淋漓。

罗羡仙推来轮椅，道：“莫要逞强，女医说过走一刻钟就要休息，你的腿伤尚未痊愈，不可操之过急。”

话虽如此，俞沅之还是心急，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能走动。

她与罗羡仙说话分散注意力，想要撑久些。

朱管家颤颤巍巍跑到西院，念叨着有要事禀大姑娘。

罗羡仙疑惑，跨过门槛站在廊下。

“大姑娘，二王府出事了！世子身边侍卫来传信，想要俞姑娘去瞧瞧！”

罗羡仙拧眉不解：“世子不是在养伤吗？能出什么事，还能和郡主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朱管家重叹一口气，点了下头：“世子欲服毒，好在被侍卫发觉及时截下……”

罗羡仙眼珠瞪圆，慌忙追问，门口突有咣当声响，朱管家还没来得及细禀，仰面一瞧，缩了缩脖子。

俞沅之死死攥住门沿，脸上半分笑意都无。

在她身后，轮椅扶手与桌角磕撞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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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严得知俞沅之要前往二王府，果断跪地，抱拳相阻。

未果。

面对救命恩人，且是为她断了一只胳膊的恩人，俞沅之无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她偶有耳闻，世子颓丧萎靡。

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面对如此变故都很难接受，何况他还是天之骄子，陛下亲侄子。

阿严拗不过，唯有跟从。

马车抵达二王府，罗羡仙为难道：“沅儿，若不然还是算了吧……”

俞沅之掀开青色帷幔，凝望门前两座铜狮，喃喃回道：“我始终欠了他。”

怕是这辈子都难以还清。

王府肃静冷清，世子居所位于府邸东南角，途中仆从们刻意避让，罗羡仙推着轮椅走得极缓，时不时回头瞥一眼撅嘴的阿严。

几人来到徐慕寝院，淡淡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萦绕不散。

世子心腹侍卫身材高大，一双吊眼通红，拦在罗羡仙与阿严前，称自家主子只唤俞姑娘名字，其他人不得入内。

阿严不忿欲争，被罗羡仙及时劝住。

“没事的，我进去。”俞沅之颔首道。

阿严眉头紧皱，严肃道：“将军再三交待，务必寸步不离，您若有何差错，属下十条命都不够抵！”

罗羡仙打断道：“世子重病卧榻，连踩死蚂蚁的力气都没有，能将沅儿如何，他这副模样已经很惨了，活活钻了牛角尖去，他需要人开解，咱们就等在门口，不会有事的。”

俞沅之随之安抚：“若有不妥，我一定及时出声。”

阿严打量四周，指着木门勉为其难道：“那……属下就在门口把守，就守在这儿！”

俞沅之点头答允。

轻轻推开门，草药味愈发浓烈刺鼻。

罗羡仙将轮椅上的俞沅之送进屋内，不忍心瞧榻上那清瘦苍白的男子，匆忙转身离开。

徐慕听到脚步声，干裂的嘴唇松了动。

“出去。”

嗓音虚弱无力，死气沉沉，仿佛是漂浮游荡在人间的一尊空躯壳，找不到灵魂归属。

俞沅之难掩伤感，小声问：“可好些了吗？”

徐慕身子突然一抖，随后僵滞良久。

“还不曾亲口向世子道谢，你的恩，我永远都会记在心里。”她认真道。

男子缓慢睁开双眼，转过头呆呆看着她。

俞沅之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极力抑制哀痛。

徐慕憔悴面颊忽现一抹笑意，格外凄凉。

“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他道。

“你问。”

“如果……”男子嗓音沙哑，“如果我在悬崖下死去，我的人，可以永远……被你记在心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