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闺秀与权臣七八事 第22章 璇花篇·二十二

瞬间，前世记忆凌乱翻腾，幕幕浮于眼前，俞沅之被紧紧裹挟，她的双手隐有发麻，脖颈僵硬，耳畔嗡鸣，扰得头近乎裂开，隔着风华，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凉意钻到心底，她下意识侧开脸，仓促欠身。

“免礼。”

男子声音一如既往，清润疏远，像砸在石上的泉水。

风华恭敬道：“奴婢前去通禀，请六皇子至偏堂等候。”

徐鄞颔首。

在风华说话时，俞沅之已有逃离打算，未曾料到今生居然这么早遇到他，绣鞋向前踏，如同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鲜血淋漓，她强忍痛楚快速朝宫门走去，掌心僵硬抚过腰间，或许应当将七皇子所赠匕首随身携带。

徐鄞顺路随行，片刻后脚步微滞，转过头，一抹粉蓝裙摆转瞬即逝。

“她是谁。”

“回殿下，是罗国公府二小姐，入宫陪侍七殿下温书。”

男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却在踏出长廊时，袖下拳头紧握。

那双手骨节泛白，筋肉微颤。

-

北门马场宽阔僻静。

三皇子因故缺席，霍琅这位师者却未惫懒，照旧授艺。

俞沅之神思恍惚赶到之际，七皇子正趴在马背上耍脾气，小太监抓耳挠腮，无论如何劝哄都无用，少年就是不愿直起腰杆。

“俞姑娘！”小太监眼神发亮，犹如看到救星，忙躬身跑到她身边念叨情况。

七皇子自觉丢脸，嘴一撅，竟翻身从马上滚下来。

“七殿下！”侍卫阿威欲跪躺相垫。

“都别动。”霍琅斥道。

少年摔了个结实，后背砸在地上，疼得五官皱起。

俞沅之满脑子浆糊，却担忧少年受伤，疾步至场边焦急道：“霍将军，七殿下年纪还小……”

“还小？”霍琅抱臂问道，“几岁？”

十六岁。

霍琅十六岁时，兵营摸爬滚打，战场正面迎敌。

徐鄞十六岁时，灾区施粥放粮，朝堂参理政事。

就连俞沅之的十六岁，也独闯都城皇庭，无畏权贵，筹谋生机。

七皇子成日不是吃，就是玩，虽说脾性变得和善，不再用阴险招式作弄人，可是……

“可是他毕竟……”

霍琅打断：“与常人不同？”

她低眸未语。

“没什么不同。”

“将军何苦要为难他。”

“可以做不好，不可不去做。”霍琅停顿须臾，转头道，“你也一起。”

俞沅之诧异抬眸。

她是会骑马的，然而前世并无好师父教，与王府侍卫简单学了些，只会丁点皮毛，不留神还保不齐跌下来。

喜欢，却畏惧。

看到秋猎时，不少世家女子飒爽英姿，驭马疾行，甚是羡慕，据闻徐鄞对罗羡仙一见钟情，就是在赛马场上。

“我？”她心虚地手指自己。

霍琅挑眉：“不敢？”

俞沅之怔愣在原地，方才遇到那人，身体本能地逃避，恐慌与怒意缠绕纠葛，她快要窒息了！若要从愤懑中解脱，就需将注意力转移，由邺国骑射顶级之人教导，求之不得。

“可……合规矩吗？”

男子微歪头：“秋猎七皇子骑马在前，你怎么随侍，跑？”

她指尖泛白绞紧衣角，小声问：“那……有矮些的马吗？摔下来没那么疼？”

霍琅侧过脸，轻笑了下：“去换衣裳。”

侍卫阿威竖起耳朵，闻言立刻从七殿下周围飞奔到女子左侧，整理装束严肃道：“俞姑娘这边请。”

她一头雾水，但见霍琅无反应，只好犹犹豫豫跟随阿威，向后院走去。

阿威推开第二间偏殿木门，里面空无一人，小屋干净整洁，屏风前有一方桌，上置青色长盒，以及几株水生竹。

“属下在外守，您可更换骑装。”

咯吱一声，门被关紧，侍卫闭目转身。

俞沅之缓步向内里走，抚过桌沿，踌躇半晌将木盒打开，飞燕草宽袖束腰袍裙，墨色锦裤，雾蓝雁云披风。

全新，且是她的尺寸。

屏风周围，清淡雪松香纠缠萦绕。

当她再回到马场，七皇子正不悦地坐在场沿亭内，脸上尚有土灰，瞥见女子霎那猛然站起身，让蹲哄在一旁的小太监打了个趔趄。

少年目瞪口呆，眼珠不眨，面上浮现两团红云，某道墨衣背影却不合时宜挡在眼前。

霍琅右手握拳轻咳一声，转头呵道：“玄风！”

一匹黑马自东角仰头向他奔来，俞沅之记得，山洞前也是这匹骏马陪守霍琅。

“你骑它。”男子顺抚马背。

在场侍卫面面相觑，神色微变。

霍琅拽过女子衣袖，将她的掌心放在马头处，唤作玄风的黑马并未排斥，且上下磨牙。

“它在和你说话，愿效犬马之劳。”

“太珍贵了……”俞沅之小声道。

骑不起。

“摔下来不疼。”霍琅道。

“……”

马儿果然灵性十足，竟用脸颊主动蹭她的掌心，俞沅之眼神发亮，嘴角不自觉上扬。

“上去试试。”

她看向男子，轻点了下头，七皇子也在同时不情愿地凑过来，霍琅将其拎上另外一匹马背，并示范标准姿势与基础策马动作。

“挺腰！”

“放松点，马会保护你，双手前握！”

他的话仿佛有种莫名的信服力，俞沅之不自觉遵循其意，玄风步伐又稳又扎实，与前世偷骑之马，天壤之别。

七皇子从太监手中抢过缰绳，紧随女子身后，但稍一急，便歪扭横跌。

烈日高悬，从磕磕绊绊至缓行小跑，两人水准均在严师指导下显著提升。

马场门边，有一人驻足远望，男子嘴唇干裂苍白，且在轻微颤抖，半晌向内走去。

“参见六皇子。”阿威与一众侍卫抱拳问安。

霍琅正紧盯“徒弟”，闻言眉尾微挑：“六皇子？”

徐鄞容色憔悴，停至男子身边：“霍将军。”

俞沅之刚从右角转弯，欲瞧七皇子情况，但目光如常掠过霍琅时，恍惚瞥见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

左手顷刻僵麻不受控，猛然一松，身子顿时斜向马下摔去——

“俞姑娘！”

阿威率先开口，七皇子慌忙勒绳，霍琅瞬间回头。

但预想痛楚并未袭来，在她睁开眼时，玄风左腿下跪，右腿伸直于胸前，身体微微弓起，以维持背上人的平衡，俞沅之趴在马上，额头坠下一滴汗。

少年奔向女子身旁，扶她起身。

霍琅扬手示意，阿威将两人带到凉亭休息，他知晓玄风本领，故而未现急躁。

“六皇子怎么来了？”男子目不斜视，似乎极不欢迎。

徐鄞淡淡道：“卧病许久，与七弟两年未见，想看看他如今模样。”

“既已看到，还望殿下不要影响授艺。”

“七弟的确成长不少，听说人也乖巧许多，是霍将军教导有方。”

徐鄞缓缓转身，望向凉亭内。

俞沅之此刻面壁院墙，反复吞咽，频频揉搓僵硬的手指，一遍遍按压袖口。

“殿下看起来气力不济，还是早些回王府安养。”霍琅直言驱离。

徐鄞垂下眼帘，薄唇轻吐道：“将军言之有理，需在娶亲前六脉调和，否则便是辜负良辰。”

霍琅：“……”

俞沅之不清楚六皇子是何时离开的，仅晓得自己通身冷汗长久未消，哪怕是霍琅的声音传来，她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到此为止，带七皇子去更衣。”

少年被侍卫拉走，男子坐于亭内，手臂搭在石桌之上：“认识？”

“不……不认识。”她喉咙发涩，低头仓促道，“我也该换衣裳了。”

避开霍琅的目光，俞沅之慌张朝后殿跑去。

一袭飞燕草色消失在男子视线中。

“今后习练，闲杂人等不许进内。”霍琅面无表情，远望入口。

阿威刹那错愕，迟疑地抱拳应是。

从马场回到永寿殿，俞沅之倦怠不堪，独自躲在房内，寻借口推辞晚膳。

她想不通，那人为何会再度出现，多么熟悉又可憎的一张脸，反复提醒着她，前世所发生的一切。

大婚隔天，徐鄞晌午离府，直至深夜未归，俞沅之缓透身子松了口气，躺在榻上休息，又乏又困，纵使喝光三碗姜汤也依旧觉得寒气刺骨，将被子拉过头顶，睡意渐袭。

不踏实，脖颈仿佛被什么东西缠绕，越缠越紧，几乎快要窒息，挣扎着掀开眼皮，从漆黑中爬出。

徐鄞恰好坐在殿内最中间的木椅上，冷若冰霜盯着她，不知盯了多久。

她捂耳尖叫，犹如撞鬼。

彼时天蒙蒙亮，府内万籁俱寂。

“你做噩梦了。”男子薄唇轻启，“要我帮你吗？”

徐鄞从椅上站起，一点点靠近。

俞沅之松开手，寝衣已被汗水沾湿大半，飞快地向后躲。

男子走到塌边，伸手拽住被子一角，用力一扯，整套凤纹绣丝衾被揭翻在地。

“没了它，就不会做噩梦，这些日子也不必再用。”徐鄞一双眸子尽然戾意。

“你我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男子打断她的话，唇角翘起一丝弧度，“要怪，只能怪你是罗家人，罗家联合皇后，置我母妃全族于死地，我又岂会让你好过呢。”

俞沅之冷得直哆嗦，牙齿都在打颤：“身为皇子，累及无辜可是君子所为！”

徐鄞俯身，突然抬手狠狠捏住她的下巴迫其仰头，另一只手则温柔抚过濡湿的额发：“你长得真美，若换作以前，或许我会怜香惜玉，可如今，越是明艳纯洁的东西，我越想要摧毁，我并非君子，你可愿尝试？”

一条剧毒的蛇。

若非阿娘还在罗国公手中，她定会与徐鄞玉石俱焚。

俞沅之死死闭眼，身体蜷缩在一处，良久，睁开双眸，尽是恍惚。

翌日。

风华带领太监早早前往宫门口，迎三位高门闺秀永寿殿小居。

宝成县主为皇族旁支后嗣，福郡王年逾七十，子孙凋零，儿女均因病离世，留下位孙女与其相依为命，福郡王除爵，并无官职傍身，亏得陛下厚待宗室，不至窘迫。

周二小姐乃少师女，素有襄京才女之称，周少师刻板肃穆，规矩极严，其夫人与丞相夫人同宗同族，关系亲密。

至于皇后的外甥女……

“前面那蓝衣宫婢！”

俞沅之脚步一顿，低头瞄了眼衣衫，转过身，目光扫过院中站着的三人。

品阶最高者立于中间，服饰均为县主规制，华贵大方。

右侧应当是周二小姐，清丽典雅，书香气浓。

“风华去通禀这样久也不曾出来报信，我们在此苦候半个时辰，你去催催。”

而对她颐指气使，一团桃粉锦裙的艳丽姑娘，必是那位刘氏小姐。

“没听到我的吩咐吗？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像个鹌鹑！”女子面露不悦。

俞沅之唇角微弯：“太后娘娘不喜喧哗，刘姑娘稍安勿躁，若是惊扰了主子，得不偿失。”

“主子？”刘氏蹙眉，“我乃朝中官员之女，不就是你的主子吗？”

她不记得前世皇后族中，有如此愚钝之人，竟还送进宫来……

周二小姐欲上前解围，宝成县主却将其拉住，摇了下头。

俞沅之将两人动作看在眼里，垂下眼帘：“姑娘此言差矣，这里是皇城，不是侍郎府。”

她本不想与其争执，奈何瞥见廊后风华衣影，心中了然几分，既适逢其时，不妨配合做戏。

“你什么意思？”

“刘姑娘若幼承庭训，应当明白何为主，天子脚下，你我皆非主，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

刘氏脸一红，跺脚道：“我哪里会与你一样！”

俞沅之歪头瞥向刘氏女：“的确不同，刘姑娘尚需礼教，宫中侍女皆知，您却不知，不明白怎会这样呢。”

良机难遇，在刘氏瞪圆眼珠时，她已有防备，此时迫其动手合乎时宜，平日骄纵任性，又有皇后为靠山，岂能容忍奴仆嘲讽！

“你大胆！”果然那右手高高抬起——

然而就在她盯住动作，打算暗地反攻之际，有人猝不及防出现在前，横栏其臂。

众人怔愣一瞬，纷纷施礼。

“参见六皇子。”

徐鄞？怎又是他！

刘氏认得六皇子，立刻收手欠身，纵使再落魄，对方也是皇上的亲儿子。

院中人，唯有俞沅之一个膝盖未弯，稍顷，她用指尖狠戳掌心，以痛楚迫自己冷静，低头阖眼行问安状，风华亦从后院疾步赶来。

“不必多礼。”他道。

若能引刘氏放肆，永寿殿“除人”板上定钉，还能令皇后收敛，可惜被徐鄞半路阻断。

男子平静道：“刘小姐狂妄行径，当真令本殿下诧异。”

刘氏焦急：“殿下明鉴，是这小侍女出言侮辱在先，臣女不曾做错！”

风华寻得机会，蹙眉斥道：“刘小姐未免太过失礼，这位是罗国公府二小姐，太后娘娘特意相邀，接来宫中小居，您大呼小叫在先，意图伤人在后，成何体统。”

“罗……”刘氏目瞪口呆，指头对准眼前人，“你就是那个村姑？你怎不明说！”

宝成县主与周二小姐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对，我就是那个村姑。”俞沅之脸色微白，不卑不亢，腰身挺直。

徐鄞的视线定在她身上，许久未移。

风华抿唇看向男子：“六殿下可是来请安的？”

“我来探望七弟，未料路过撞上此事，还望如实奏禀皇祖母。”他道。

“奴婢遵命。”

风华正有此意，安抚另外两位小姐后，当即向内殿行去。

刘氏既愤懑又慌张，俞沅之不等女子暴怒，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但就当她将抵七皇子寝殿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俞姑娘。”

徐鄞一路随行，于甬道转角处开口唤她。

“咳咳……俞姑娘留步。”他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