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仍浓,雨疏疏打落院中腊梅末叶,最后一朵枯花被风卷起,吹到茅檐上,继而浮跃远去。
俞沅之被极轻的脚步声惊醒,恍惚间瞄到一个瘦弱背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蹒跚出了门。
她是她的阿娘,幼时遇天灾成了孤女,被村中百家饭喂大,十岁那年高热,因无力医治伤及喉咙,从此再没能开口说话。
每日平旦,阿娘都会带上背篓进山,风雨无阻。她听不真切所以步伐慢,唯有在时辰上找补,方能与其他人采到等量的菇。
有时运气好,还能挖到药材同去镇上卖,换回些糙米肉丁,柴火粗布。
不争不抢,母女俩相依为命十余载,阿娘将沅之养得很好,即便物质匮乏,她却能以一双巧手,变着花样为女儿做出美味小食,譬如蜡梅花糕,松仁薄饼,野鸭菌菇汤。
清贫,却满足。
沅之倏忽从木床上坐起,伸手将阿娘挂在墙壁的一枚雁纹荷包摘下,她瞧见就厌。
这是爹娘成亲时,阿娘特意绣的,用紫棠底掺上金线,寓意紫气东来,金榜题名,只不过那时她定然不曾想到,丈夫确是连中三元,步步高升,可他抛妻弃女,直至故去再未相见。
手指缓缓触碰香囊,沅之仿佛忆起,前世成婚之际,阿娘也绣了身纹样相似的罗裙为她添妆。
只可惜被徐鄞烧了。
宸妃离世后,圣旨晓谕六宫,含章殿永封不得任何人进出,她的贴身物件都装在棕木匣子中,放了一把大火随之地下。
天子肚量竟狭窄至此,令人闻所未闻。
“难怪最后作茧自缚,被外人夺了位。”
徐鄞原非太子首选,但他聪明,攀上手握兵权的霍将军,借此机遇翻身,在兄弟中脱颖而出。岂料暮年,又折在对方手上。
沅之自说自话,起身将荷包埋在角落竹箱最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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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不堪,像是坐了多日游筏,怔忪睁开眼,她又回到了前世未入襄京前,距国公府迎人尚有三日。
本想带着阿娘逃离,奈何村子处在两山之间,后为险林深崖,镇上唯有一条路通向外界,按照她们的脚力,纵使不眠不休,怎快得过勋贵的马车?
沅之琢磨出个法子,备好干粮与水,先与阿娘藏在林中洞崖内,等上十天半月,再悄无声息离开。
雨滴愈稀,跳珠渐止,青草香混着湿味弥漫在村里,三两生炊火的大婶已忙叨起来,见沅之抱着布包疾行摇臂低呼:“丫头,这么早去哪儿啊,过来拿个馍!”
村中人对母女俩颇为照顾,尤其是刘家大婶,时常送些吃食,但阿娘每每都会记着还礼,给刘大婶的孙子带个镇上买的糖人,或是亲手做的腊梅花糕。
“不吃了大娘。”
沅之转身摆摆手,道谢后向村口跑去,虽说自家茅屋离山林更近,可一圈高篱笆架在后头,着实翻不过去。
后林少有人往,古木茂盛,也不知是长了多少年,拔地而起,盘根错节,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再向深处望,隐约可见远山峦起,高耸入云,初见或许会以为是雨后奇观,实则却是处危险峡谷,终年被薄雾笼罩,寒鸦遍布,将恒国与大邺隔断。
两国交恶数载,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大邺不允许子民越过边境一步,否则便是叛贼,抓到即斩,同理,敌国也是如此,不过此境线并无驻兵,毕竟渊深不知底,误入无生还。
小径泥泞,沅之尽量脚踩凸起石块,避免沾脏阿娘为她纳的布鞋,昨晚上她趁阿娘睡着,偷偷备下些吃食,今日储妥干粮,还需用担子挑来井水,一道藏在矮洞中。
村中有传闻,百年前山洞有暖泉,不过沅之从未见过什么暖泉,洞内黑漆漆令人生畏,躲在此地实系情非得已。
“嘶——”
当她穿过密林,靠近洞口时,不知打哪儿钻出匹烈马扬蹄嘶吼,仿佛受了惊吓,鸣声刺耳,前蹄腾空又躁乱下落,激起尘土翻滚,不断冒出细烟。
“啊!”
沅之仓促后躲,一下子坐在地上,怀中布包散落在旁,露出内里的果子与点心。
疯马?
她下意识以为是罗国公府寻来了,毕竟村中仅有一头拉磨的驴。
沅之一动也不动,避免被其踏扁,烈马似乎意识到来人并无攻击性,危机感减弱,逐渐恢复平静。
它好像受伤了。
沅之留意到马背上凝结的大片血渍不免蹙眉,怪不得如此暴躁发狂。
“我只是路过……无恶意。”她轻声哄着。
马儿大多有灵性,应当能感受到她的语气。
“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出林子,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沅之察觉到这匹马与众不同之处,前世六皇子府邸豢养数十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品种,她被圈在府内不得出,偶尔就会去马厩逛逛。
久而久之,马的质素如何,她有自己判断的法子。
这匹黑马,万里挑一不为过。
或许它当真有灵,女子小心翼翼站起身,轻手轻脚靠近它,马儿未现怒态。
沅之思量,倘若这匹马无主人,说不定可以帮它养伤后借用月余,就能与阿娘快些赶路离开是非之地。
她伸出手掌左右晃了晃,搭在黑马的鼻腔处,随后向上触碰它的头,并未被排斥。继而她抚过马背,可是出乎意料,干涸的血渍下并无伤口,那这些血……
沅之察觉不妥,屏气凝神,向岩洞内缓缓挪动,她借靠微弱日光向里探,但当右脚踏出第三步时——
咣。
踢到了什么东西。
眼珠向下看,居然有个人躺在地上,她本能地捂嘴尖叫,连忙向后退。
男子身上尽然血污,即便在漆黑的岩洞中,依旧能窥见张惨白的脸。
沅之的心悬到嗓子口,这人还活着吗?战战兢兢,俯身细瞧……
她居然认识!
前世,徐鄞待之极其恭顺,男子出入王府次数不少。
镇国将军霍琅,十八封将,手握重兵,太后的亲侄子。
这种身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而且伤得如此重?
霍琅在民间威望甚高,皆颂他战无不胜,平蛮族,荡乱象,不畏强权,敢言直谏。
不过沅之不大认可后半句话,毕竟他自身便是“强权”,在太后与皇上面前,比嫡出的三皇子还要得脸。
但是朝中老臣,对此嗤之以鼻,仅碍于其地位,甚少明言。
其一,此人寡言却戾,从无情面可诉。
上到国公,下至侍郎,甚至是宗室皇亲,都曾被他一句噎到说不出话来,更有甚者为此气得眼珠翻白,脑顶冒气。
其二,年少成名,太后丞相双双力保,外戚威势过甚,难免傲字当头。
罗国公曾私下斥骂,称其邪佞无章,一副诓人皮相,非忠正之士也。
其三……他是外室子,母亡后被带回襄京,养于大夫人膝下。
出身这个无法更改的烙印,被贵族鄙夷。
沅之记得,自己仅与他有过一次交集。
在徐鄞即将登基那年的除夕夜,她惦念阿娘,趁看管仆人打盹儿,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出去,谁料刚好撞上值守巡夜的霍琅。
男子身披玄色大氅,单手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衣着简薄,瑟瑟发抖的六皇子妃。
徐鄞不许她离府,当晚更称她卧病,将其独自留下,倘若对方有意告知,又或将她从正门送进去,便遮掩不住私逃事实,到时无论是自己又或阿娘都免不了麻烦。
“将……将军,安好。”
嗓音微有颤栗,却佯装镇定。
霍琅一言不发,盯住女子片刻,抬手命身后随行的禁宫侍卫继续巡城,他则跃身下马走到沅之前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解开大氅递给她。
“要去哪?”
沅之心虚,担忧他告状,磕磕巴巴道:“因风寒不……不适,不宜至人多的地方,但想……瞧热闹,所以在这儿随意走走。”
“……”
那夜,他们同坐在后门门槛,赏远处巷口挂着的几盏红灯笼,骏马仰头呼出白气,沅之垂首,眼观鼻,鼻观心,霍琅若不拆穿她,徐鄞便无借口惩治她。
“将军……不进宫吗?”沅之尴尬地寻了个话题,轻声问道。
她的确心存疑惑,除夕之夜,朔风凛冽,哪里需要霍琅这样顶顶尊贵的人在外奔波,他应当与其他皇子一般,御庭赴宴,共观歌舞。
“不用。”
“……”
随之,又是一阵沉默。
霍琅并不转头瞧她,沅之瞄了几眼安下心来,暗自舒了口气,猜测对方大抵是因巡夜无趣,所以随意找了个由头躲懒。
渐渐,眼中的红灯笼有些模糊不清。
她窝在大氅中倍感暖意,甚至能闻到少许清冽的雪松气息,手杵着下巴昏昏欲睡。到底是太后的侄儿,想必襄京最好的皮毛都拿来为他制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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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记起男子的霎那,沅之脑中灵光一闪。
倘若今世,她成了霍琅的救命恩人,是否就不用离乡避难,不必被国公府要挟!
然而就在其蹲下,打算瞧瞧他伤势究竟如何之际,一把匕首瞬间抵住了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