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凉意导入微微跳动的血管,谢穆然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这心一软到底,反握住他的手坐下来,“不走,保证不走,我就在这陪你。”
现在的周逸景还算什么狼崽啊,楚楚可怜的样子,分明是只落汤小狗。
“你今天必须跟我讲清楚,你这些伤怎么来的,为什么随身带刀,为什么转学,你身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要债的人。”
“嗯?”
“我的伤。”
谢穆然大脑飞速运转,转了半天还没转过来,“……你欠人债了?”
一个高三生,还能干出赌博那勾当吗?
周逸景这种三好学生,又怎么可能干得出来呢?
“不是我。”周逸景说,“是我爸。”
这是周逸景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他的父母和家庭,但谢穆然万万没想到,竟能和“欠债”这俩字挂上钩。
“为什么,因为赌博?”
“是。还有借高利贷。”
“你妈妈呢?她没和你一起来晋北?”
“死了。”
谢穆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足以令人为之一颤的字,从周逸景口中说出却异常平静。
因为习惯了,因为释然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谢穆然无从得知。
“被我爸打死的。”
“这些年他为了躲债,辗转了很多地方,连我也找不到他。”
“所有他得罪过的人,都会来找我。找我要钱。”
“凑不齐数,就打。”
“转学是为了躲。”
“上周他们找到了桃李。”
每个字依旧听不出情绪起伏,但谢穆然的心跟着被撕扯了无数下。
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些事发生全部在一个19岁的少年身上。
没有妈,只有个拼命吸血的爸,还有随时会缠上的致命危机。
这么多个漫长的黑夜,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谢穆然不敢想。
不敢想如果当初没帮陆鸣昊朋友这个忙,这个孩子该怎么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立足,怎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沉默良久后,谢穆然唇角颤了颤,“那么多钱,你怎么赚的?”
“打工。”
“说谎。你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赚到那么多钱。”
更别说他一天都待在学校里,普通零工赚一辈子也不可能还得起。
证实完这个猜想,谢穆然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对啊,不是普通零工……会是什么工作?
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惧,回想起和周逸景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恨自己观察不仔细,恨自己对他不够上心,没能发现丁点蛛丝马迹。
“快点告诉我你怎么赚的!”
“拳赛。”
拳赛。
拳击比赛。
谢穆然艰难地缓了会儿,呼吸慢慢平复过来,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你能赢钱?”
“挨打惯了。”
难怪骨头那么硬,肌肉这么紧实。
从小挨打到大,身体早已建立起一套防御机制,再勤加训练,偶尔赢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就是谢穆然心疼得要死。
光是听,他都没什么勇气听下去了。
“……你身上还有多少伤,给我看。”
周逸景犹豫着解开病服,转过身展示自己的背部。
那些难以计数、毫无章法的疤痕仿佛枯木般虬盘在他饱满的肌肉上,暗红的,鲜红的,墨黑的,如打翻的颜料盘,给人视觉上触目惊心的震撼。
谢穆然用目光描摹着每个疤痕的轮廓,每看到一个,那种新添的痛感便在他心口绽放开,它们不同程度地叠加,叠加,再叠加。
他想触碰,想抚摸,想舔舐,想帮他疗伤,但怕他更疼。
周逸景:“好了么?”
谢穆然:“……转过来吧。”
周逸景系好病服纽扣,若无其事的,谢穆然还没从刚才的画面回过神。
这副肉-体是残破不堪的。
是一块打碎的,漂亮的镜子。
可不应该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谢穆然想不通。
对他这种公子哥来说,大概一辈子也想不通。
他的生活顺利得理所应当,顺利的日子他也过得心安理得。
他从未考虑过世界上某个角落,会有个少年挣扎在生死的边缘线,且宁愿死掉,也不愿向自己开口求助。
“你宁愿费了你这条胳膊,宁愿随便在哪被那些人弄死,也不告诉我一个字?”
他谢穆然这个人,就这么不值得人信任,不值得人依赖吗?
朋友、下属、生意上的伙伴,身边所有人遇到困难都会向他伸手,他早就习惯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周逸景这么倔的人,哪怕生命奄奄一息了,也不稀罕要他这种人的钱吗?
“周逸景,你听着,我会帮你,我有能力帮你,以后再发生这种事,你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让我帮你摆平。不许再说不需要。你住在我家,你就是我的人,我就会全权对你负责,只要我谢穆然还有口气,就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你跳火坑。”
“你……”
“现在告诉我,你差多少钱,我给。就算朝我借的行了吧,只要我没死你没死,你什么时候赚够了什么时候还我,没有期限。还有你那个傻逼爹,你提供线索,我派人去找,老子收拾收拾让他下半辈子吃牢饭。”
“…谢穆然。”
“就这么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谢穆然轻轻握住他的手,尽可能不沾着任何伤处,“周逸景,从现在开始,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我保证。”
-
年轻人身体就是经得起折腾,周逸景在医院满打满算躺了不到十天,最后几天还是他自己硬不让人出院,多打了几天针巩固。
这几天谢穆然忙里忙外忙前忙后,睁眼是周逸景吃没吃饭,闭眼是周逸景吃没吃药,中途张妈说要接班替他,他一口回绝,说非要亲眼见着人才放心。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照顾别人。
没有怨言,不觉得辛苦,满心只盼周逸景快点好起来,没有任何其他杂念。
十天的悉心照料让两人彻底冰释前嫌,周逸景对谢穆然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仅此一条,谢穆然就觉得十天他一点儿没亏。
趁着周末,谢穆然办好手续,把人从医院接回家。
总体没什么大碍,就是两周内绷带还不能拆,日常起居还得挂着条手臂。
怪麻烦的。
“还好伤的不是右手。”他帮周逸景脱了外套,作势扶他去沙发。
“不用扶。”
“我想扶,你管我?”
周逸景知道他想管也管不了,就老老实实随他去了。
谢穆然先给他念了一大堆药方,后念了一大堆忌口,过程枯燥乏味,周逸景一直静静听着。
具体内容他都没听进去,就是这么听着。
“……总之就是,你小心点,按时吃药,胳膊千万别沾水。”
见他半天没反应,谢穆然啧了一声抬起头,刚好对上他直直的目光。
被他瞪的时刻不在少数,但谢穆然明显觉得,这次不一样了。
敌对、嫌恶、抗拒,是谢穆然熟悉的关键词,但这次,他读到的和之前大相径庭。
是一种类似于……讨好的眼神。
周逸景的眼睛长得很漂亮,比谢穆然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漂亮。
人都说越漂亮的眼睛越容易传神,谢穆然现在相信了。
他不太习惯。
甚至被看得有些难为情。
“……不早了,洗洗睡吧。”
“我的手。”
“草。”谢穆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他胳膊不能沾水,更不能自己洗澡。
“谢穆然,”周逸景说,“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