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黄泉冷
正午的阳光十分温暖,一遍又一遍送别调后,唢呐声突然拖出更长的调子,好似有人在凄厉喊叫。叶芙蓉的心突然揪紧,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枯木,没想到还是会这样疼痛,这首是母亲死后那晚吹鼓手奏了一夜的《黄泉冷》,那一夜,似乎总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告诉她一个事实,从此,再没有人为她挡去风霜。
小蓝她们已经放弃了劝说,也没有人再哭泣,大家围着她沉默地跪着,都深深低着头,任阳光在额前逼出颗颗汗珠。
“呦……你们这是闹得哪出啊,都在罚跪么,你们还真倒霉,伺候这样一个死性子的主子!”随着尖利的一个声音,三太太和二太太手牵手进来了,三太太先把手松了,回头笑道:“姐姐,你小心着点,这少奶奶家的门槛可高着呢,你别摔着了!”
二太太脸上涔涔冒着汗,她一边用丝帕擦着,一边笑道:“妹妹,你就别挖苦人家了,先把老爷吩咐的事情办好再说!”
三太太哼了一声:“这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有制不住的女人,我高兴都来不及,要我帮他来劝,真是做梦!”
二太太叹了口气,走到卧榻边坐下,朝小蓝她们笑道:“你们先下去歇着,我跟少奶奶说说话。”等她们起来退下,她捉住叶芙蓉的手,轻笑道:“新媳妇,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的命还苦,不过命是天定的,咱们要争也争不过,你还是别倔了,老爷也是为你好,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在外面怎么有活路,还是跟金家添个孙子,保你一世吃穿不愁。我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要不然老爷也不会这样冷落我。新媳妇,你饿着不要紧,可千万别饿着你肚子里的孩子,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三太太站在明暗的光影里,脸上竟有些鬼魅的味道,冷笑一声:“饿死算了,让那个老东西白想一场,最好是马上把他气死,以后咱们几个女人自己当家,省得他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算是看透了,天下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这个老东西坏事做尽,竟然还活得这么滋润,也没见老天把他收了去!”
二太太摆摆手:“妹妹,你就少说两句吧,你没看新媳妇都成这样了!”
三太太俯身在她脸上打量一会,见她紧闭双眼,脸色竟如白纸一般,呵呵笑道:“真快成死人了呢,你难道真要下去陪那傻子,我就不相信你跟他有什么感情,还是那老东西一直在打你主意,你不愿意从他。我告诉你,女人的身子给男人碰过就成了残花败柳,不值钱了。当年我嫁过来不也闹腾过,闹一闹还是委委屈屈过到现在。好死不如赖活着懂不懂,我就不相信那老东西没有伸腿的一天,你现在死了,只赚了副厚棺材,要是你再撑几年,在老东西那里撒个娇什么的,说不定金家都成你的了!”
二太太啐了她一口:“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嘛,她是老爷的儿媳妇,老爷怎么会……”
“ 怎么不会!”三太太笑得泪水纷飞,“那个老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以为那几个漂亮丫头是怎么不见的?”她凑近叶芙蓉,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你自己瞧瞧,新媳妇这么漂亮,还是他自己看中的,他怎么会舍得这口鲜嫩的不吃,把她供在家里当菩萨!姐姐,你别傻了!”
良久,她把泪水擦去,冷冷地看着叶芙蓉:“我们话已经带到了,你要死要活我们随便你,反正跟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她突然恶狠狠地说:“说不定你死了我们的日子更好过,我就不信老东西会死在我后面!”
说完,她把二太太一拉,转身就走。老妈子连忙为她们把门开了,三太太突然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仍如雕塑般的叶芙蓉,在旁边的水缸舀起一瓢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兜头朝她泼去,叶芙蓉淋得满身是水,顿时从卧榻上惊起,三太太嘿嘿一笑:“还没死嘛,没死就起来吃东西,你要再装死我等下再来浇!”
看着两人远去,小蓝和丫头们才回过神来,赶紧为她擦脸换衣服。叶芙蓉却仍然一脸木然,眼中如死水一潭,再狂暴的风都激不起任何波澜。
她听任她们换好衣服,朝天空看了一眼,转身回到房间躺下。随着一阵又一阵疲倦袭来,她罔顾众人呼喊,昏昏然进入梦乡。
魑魅魍魉横行的黑夜一点点吞没了光明,月也成了若有若无的一点存在,在凛凛风中把自己重重包裹,希望,凄清长夜里,能得到温暖,反射出曾经的光明。
也许是吹鼓手都疲累不堪,送别调已然一声声衰落,一入夜,唢呐和铙钹都停了,只剩长长的锣鼓声在甘蓝城上空飘荡,如魂魄恋着自己的身体,一圈又一圈来回检视,久久地,不忍离开。
两辆吉普车停到金家大院门口,在门口的牛耳立刻拉长了声音喊道:“程司令赵军长到!”屋内的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吹鼓手鼓足了气,把唢呐吹得震天响,当锣鼓接上他的节奏,铙钹也响了起来,刚刚沉默下去的金家大院顿时又热闹起来。
金继祖老远迎出来,拱手道:“这要我怎么过意得去,我还没登门拜谢程司令的援手之恩呢,程司令,赵军长,您先请屋里坐!”
程行云满脸凝重,根本没有答腔,径直走到灵堂前烧香,把香高举着拜了三拜,赵军长和刘副官也上前拜过,旁边披麻戴孝的长工连忙答礼,赵军长嚷开了:“怎么没见他媳妇出来答礼,是看不起咱们么!”
金继祖脸色骤变,管家连忙赔笑道:“你们是金家的贵客,怎么敢看不起呢,我们少奶奶伤心过度,昨晚竟要上吊殉夫,幸亏我们发现及时,好歹把条命捡回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现在正昏睡着……”
没等他说完,赵黑熊把腿一拍:“他娘的,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好好地寻什么死,一个傻子也值得她赔上条命!”他看着程行云,眼中有些疑惑:“司令,事情有些不对啊!”
程行云没有回答,转向金继祖,脸沉了下来:“金老板,不是你逼的吧?”金继祖慌忙辩道:“程司令,您说哪里话,她是司令要的人,我保她还来不及,怎么会逼她呢。您放心,经过昨晚那事,我已经派人严密看守,不让她有机会再寻死!”
赵黑熊插在他们中间:“你别那么多废话,先带我们去瞧瞧那女人!”
金继祖有些为难,皱眉道:“刚才丫头来说过,她仍睡着没醒。”
程行云二话不说,直接绕过他走向后面,刘副官和赵黑熊连忙跟上,金继祖见势不妙,给管家递了个眼色,两人也紧紧跟在后面。一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两边高高的白灯笼把他们的影子拖得细细长长,仿佛催魂的鬼魅。
一曲送别调后,从前院传来凄厉的《黄泉冷》,程行云脚步一顿,胸膛疼痛欲裂,全身好似有如冰凉的丝线一条条绞进血肉里,他几乎嚎啕出声,脚步再也提不起来,连忙伸手扶住墙壁,让自己的情绪平稳。刘副官连忙凑到他身边,低声呼唤“司令……”,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深深呼吸,继续朝前面走去。
赵黑熊也瞧出异样,拍拍他肩膀,嘿嘿笑道:“兄弟,她没事的,你不要自乱阵脚!”程行云苦笑一声:“等下你别乱说话,咱们瞧瞧就走!”
赵黑熊愣住了,赌气道:“不说就不说,我倒要看看你个慢郎中有啥法子!”
一行人刚进院子,一个老妈子凑到金继祖面前:“二太太和三太太也在,正在把少奶奶叫醒吃东西呢!”金继祖朝管家一努嘴:“快把她们弄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劝不动就算了,竟然给我用水浇,真想跟我把人弄死么!”
三人正在门口嘀咕,房间里传出三太太惊天动地的叫声:“你不要装死了,给我起来吃东西……”程行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正好看到一个瘦瘦的女人拿着瓢水朝床上泼去,而旁边一个胖胖的女人正要拉她,床上的女子浑身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程行云心肝俱裂,才多少天不见,她怎么就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脸上一片惨白,眸中无比茫然,竟没有一点光亮。
跟着进来的刘副官和赵黑熊也呆住了,赵黑熊喃喃道:“我的老娘,这女人怎么跟鬼一样!”
见三个人气势汹汹冲进来,三太太手里的瓢吓得掉在地上,二太太见苗头不对,连忙拉住她,赔笑道:“你们是来看我家新媳妇的吧,老爷要我们把她弄醒吃东西,她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睡真要睡死过去!”
程行云怒火直窜,瞪圆了眼睛走到三太太跟前:“是你这样叫的吗,用冷水泼,你还真歹毒!”
三太太瑟缩了一下,突然挺直了胸膛,声音尖利地叫起来:“我泼她又怎么样,我好歹也算她长辈,你还没权利来质问我!这个蠢女人不想活了,昨晚去上吊,上吊死不成就绝食,你怎么不去问她脑子里短了哪根筋!这种破事我还不愿意揽呢,不就是自己公公要上嘛,闭着眼睛当被鬼压不就过去了,还真要去寻死,还以为那条贱命谁稀罕来着……”
“住嘴!”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凌厉的声音,赵黑熊回头看了眼金继祖,一脚把旁边的方凳踢开,噔噔两步走到她面前:“你说的是真的?”
三太太突然噤声,看着后面横眉冷对的金继祖,金继祖喝道:“你这个疯婆子,给我滚出去!”一边冷冷朝管家瞥了一眼,管家会意道:“赵军长,您可千万别听她的,你不知道,她平时说话就是这样疯疯癫癫的,从来不管什么场合。我们二太太倒是个明白人,二太太,您和三太太先带回去吧!”
当冷水引起的战栗过去,叶芙蓉意识渐渐模糊,房间的喧闹,外面的《黄泉冷》仿佛飘忽在遥远的地方,把眼睛一闭,斜斜歪倒在床上。
程行云扑到床上,把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那心里的丝丝剧痛又开始发作,怀里冰凉的感觉令人有些恐惧,他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这时,赵黑熊挡在三太太面前:“把刚才的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金继祖满脸无奈:“赵军长,这事也不怕让你知道,这个老三就是喜欢争风吃醋,我要是多看一个丫头一眼她都要跳起脚来骂半天,这么多年我真是忍无可忍,还请三位不要见笑才是!”
赵黑熊看着程行云怀中的苍白女子,叹息道:“程司令,你这个媒我是做定了,我看再这样下去,等不到你出发这女人就没命了,你不要再优柔寡断了,把她带回去吧!”
程行云眉头一拧,抱起她就走,金继祖恼羞成怒,挡在他们面前,冷笑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我儿子的头七未过,你们竟然想带走我的儿媳妇,要我老脸往哪搁!你们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到上面去告你们强占民女,总司令的纪律严明,只怕你们吃不了要兜着走!”
赵黑熊一拍胸膛:“我怕什么,大不了撤了我这个军长,我正好上前线好好跟鬼子拼一场,比在后面躲来躲去的痛快!”他转向程行云,“你把人带走,一切有我来扛!”
“来人,给我把大门关起来,看谁敢从金家带人出去!”金继祖大喝一声,一群拿着枪的护院冲了进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们谁敢动手,我派人把金家给铲平!”赵黑熊气得哇哇乱叫,拔出枪对准面前那护院的胸膛,那护院吓得直抖,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金继祖。
见势不妙,刘副官吓得冷汗直流,连忙挡在他面前:“司令,赵军长,你们还要带兵,千万别现在捅娄子!”
僵持中,程行云看了怀中的女子,忽然很想生生世世这样温暖她。
思考良久,他还是把她放下,起身瞪住赵黑熊:“赵黑熊,我命令你,收起你的枪,现在向后转,回驻军总部!”
赵黑熊大怒:“你到了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当缩头乌龟,老子今天跟他们杠上了,看看他们这几条破枪能把我怎么样!”
“听我命令!”程行云怒吼,“你的枪是来打鬼子的!”
赵黑熊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悻悻把枪收起。刘副官叹息一声,催促道:“赵军长,我们走吧!”说着,跟着程行云大步跨出房间。
赵黑熊回头看了看那女子,骂了声:“金老板,你给我看好点,要是人没了我可饶不了你!”他把拳头在金继祖眼前晃了晃,拔腿就追。
看着三人的背影,金继祖得意洋洋,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一直退让就是怕你们,你们要跟我斗还生晚了几年!”他瞪了三太太一眼,“以后还敢乱说话看我不把你嘴巴撕了!来人,给我送太太们回院子,把三太太的院子锁起来,以后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这个院子!”
他踱到床边,看着那小小的脸,一天下来,她竟又好似缩了一圈,连颧骨都突了出来,他沉默良久,转头对管家道:“你去给我找大夫来,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事,我看她脸色不对!”管家嘟哝一声,“老爷,丫头们都饿得没力气了,您还是让她们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没人能伺候少奶奶了!”
他怒吼道:“一群废物,把她们叫进来,等少奶奶吃了东西她们才能吃,我就不相信我整治不了一个女人!”
大夫慌手慌脚赶来,诊完脉长吁口气,开了些补益气血的药便走了。管家叫人煲了参汤,命两个老妈子把叶芙蓉扶起来,一人撬开她的嘴巴把参汤灌进去,她人还昏迷着,倒有一大半流到外面,这样灌了一阵,总算有些喝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迷蒙的眼睛,见面前跪了一地的丫头,有两个已然歪倒在地,管家见她醒转,跪倒在床榻上,哽咽道:“少奶奶,求你吃点东西吧,老爷吩咐过,你不吃别人也不准吃,你难道真的忍心让这些小丫头陪你去死,她们还这么年轻哪!”
她一点点找回自己的意识,把手遥遥伸向小蓝,小蓝连忙扑上来握住,几乎泣不成声: “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她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好似被火烧灼,用力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以为……”管家连忙叫人端了燕窝过来,小蓝连忙接过,轻声道:“少奶奶,你别说话,先吃下去。”看着她把东西吞了进去,大家才舒了口气,管家一挥手:“快叫人把这两个晕倒的抬回去,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当大家乱纷纷地出去,管家把门关上,飞快地走到叶芙蓉面前:“少奶奶,你记不记得,今天程司令来过。”
叶芙蓉眼睛一亮,猛地抬头:“原来是真的!”随后,她眼中的火光一点点熄灭:“他又是来做什么,难道嫌羞辱得不够吗?”
管家摇摇头:“少奶奶,我感觉得出来,他对你是动了真情,今天他抱着你的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想落泪,那刻他眼里好像只剩下你一个人,要不是老爷拦着,他就已经把你救出金家了。少奶奶,你如果想跟他,我和小蓝会找机会帮你!”
小蓝急切地点头:“是的,少奶奶,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早点离开金家。”
她惨然一笑:“算了,你们不用劝我,我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已经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了。”接着,她拉着小蓝的手,轻声道:“你还没吃东西吧,你去弄点吃的来,我们一起吃点吧,今天连累你们了,我真是过意不去!”
小蓝急急忙忙跑出去,管家还想再劝,她挤出一个灿烂笑容:“六福叔,你的恩情我记下了,等来世一定找机会报答!”
管家脸色骤变:“少奶奶,你难道还想寻死,现在兵荒马乱的,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何苦一次次这样想不开!少奶奶,你就听我一句劝,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自己命保下来再说,这条命你自己都不顾惜,又有谁会为你着想呢!”
叶芙蓉怔怔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让她泪落如雨,良久,她把脸擦了擦,轻叹道:“六福叔,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感激你!”
灯光有些昏黄,在她脸上抹上一道道暗影,她眯着眼睛看着这唯一的温暖,心中一片寂然,好似万顷波澜一瞬间平息,只剩下鸟儿的啾啾哀鸣,在寻找风浪中失去的伴侣。
以后,要如何面对狂潮再起?
太累了,还是算了吧!
夜深了,驻军总部司令官邸的客厅仍亮着灯,程行云燃起一支烟,把自己圈在沙发柔软的怀抱里,一缕缕烟往他头上飘去,最后散为无形,他的头顶,那原本热烈的水晶吊灯沉默了,那是欧洲宫廷式样,层层叠叠垂着诸多饰物,每一个灯碗都是精雕细刻,烛形灯泡通体透明,也许它看过太多繁华,在这样凄清的气氛中竟无所适从。
她的脸一次又一次在心头浮现,默默流泪的,惊恐的,绝望的,迷惘的,竟从来没有一次面带笑容,她是个苦命人,自己却还要雪上加霜,在她的心上再捅一刀,这样一连,自己和那心狠手辣的金继祖有什么区别。
他试图硬起心肠,把她从脑海中赶出去,这个人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他如果不打跑抢他饭吃的乞丐怎么能活到今天,如果不是一次次从毒打中逃脱,怎么会有命撑到如今,如果没有忍住操练的辛苦,怎么可能提拔上去,得到总司令赏识。
这么多年,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天老爷嫌他的命贱,终于还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说,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要去管别人的死活!
所以,他在战场上一枪枪撂倒敌人,每次都直射他们的胸膛和脑门,那时候,他面前的敌人早已是死人,即使他们仍会惊恐,仍会愤怒,即使,他直面的是他们眼底求生的渴望。
他要活,所以别人必须死。
也正因如此,他想要她,便直接跟金继祖开口,哪怕知道她是自己侄子的媳妇,因为她嫁的是金家,不是程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时心生恻隐,会被她眼中的绝望震撼,她离开的那刻,他甚至……会后悔。
他幽幽叹息,事情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当他决心赴死,带领众人以身躯阻挡日本人前进的脚步的时候,他竟会心有不舍。
舍不得她苍白的脸,舍不得她纤细的腰肢,舍不得她的馨香,舍不得她唇的温润。更舍不得,心里那平凡安定生活的梦想。
他咬了咬牙,把烟蒂掐熄,听到门响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进来!”
刘副官端着壶酒进来:“行云,咱们很久没喝酒了,你要是不嫌我酒量浅,就让我陪你喝上两杯吧!”说着,他坐到他对面,找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一饮而尽。程行云没有说话,也一口干了,放下杯才叹道:“刘兄,谢谢!”
刘副官笑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这么客气!行云,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别想这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金继祖总有一天会被咱们收拾的!”
程行云苦笑着:“咱们以后不要提这档子事了,书远,咱们今天光喝酒,不谈其他事情好不好,这些天我都快烦死了!”
刘副官终于停了嘴,两人默默喝了一阵,刘副官顶不住,摇摇晃晃回去了,程行云喝得也有些晕,回到房间,连灯都没开,摸索到床头打开一个藤制箱子,把里面的东西翻倒在床上,然后扑到上面,搂住一堆冰凉的布料,不知不觉眼已经湿了。
《黄泉冷》惊天动地地响起来,吹鼓手都养足了精神,等着这最后一次精彩表演,唢呐凄厉地冲向云霄,把树上休憩的鸟儿惊地扑腾着飞起,甘蓝城里又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鞭炮挂了出来,等着热闹地送死去的人一程。
停柩三天后,金继祖命人送儿子上山,他选的坟地是情人崖下的松树林,不知是从他祖父还是父亲那辈,那里变成了金家的产业,祖父祖母、父母亲都葬在那里,其他偏房是没有资格葬到那块坟地上的。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儿子竟然先他入了土,个中滋味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当庞大的送葬队伍缓缓从金家大院出来,甘蓝城的鞭炮声和铳声响彻天际,吹鼓手在前面开始奏起送别调,唢呐手抬高了手里系着白绸的家什,呜咽着朝云端送去悲切的嘶吼,大小锣鼓齐鸣,在阵阵疼痛里,铙钹声突然跳跃起来,把大家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铿锵的鼓点中,好似连痛哭都无法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只有汇成一曲甘蓝送别调,用全身的力气吼出来。
可是没有人吼唱,大家沉默地把鞭炮放完,沉默地看着吹鼓手后面那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走路都不太稳,要身边两个丫头紧紧搀着,本来就瘦小的一张脸更脱了形,连一点活人颜色都没有。
大家叹息着,半月前的那一幕仍在脑中清晰可见,她坐着大红花轿而来,被家宝拉进金家大院,她招摇着坐着吉普车从甘蓝城穿过,接着传来她自封的消息,再然后,大家看到了家宝蹦跳着来给媳妇买东西,心中都有几分欣慰,那傻子总算还会疼人,而在一转眼,她竟然又成了这样孤零零的一点。
天意弄人,再怎么争都没有用,当听到她自杀的消息,大家几乎松了口气,这样活着,真不如死了痛快呢。
叶芙蓉一步步朝前挪着,这两天吃了点东西,身上才有了力气,当金继祖要她今天送灵柩上山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跟家宝毕竟夫妻一场,虽然缘分太浅,情分总还是有的,甚至如果家宝不出事,跟她相伴一生就是他,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痛苦不堪。
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按照线路要巡甘蓝城一周,让家宝再仔细看看曾经住过玩过的地方,日头越来越大,抬棺的人已经累得满面通红,唢呐声也没有刚才那样亮,成了伴着隐隐啜泣的哀鸣。青石板街一直延伸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街上的人们失去了跟随的兴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只有孩子们精力充沛,笑闹着追赶队伍,捡地上没放完的炮仗。
队伍渐渐慢下来,甘蓝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样绕上一圈也要半天功夫,据甘蓝城志记载这里清末民初已有十万人众,还没有包括四邻八乡的散居村民。当长长的队伍终于绕完甘蓝城,看热闹的人和孩子们早已挤在甘蓝桥边,等着队伍从这里通过去松树林。
甘蓝河水今天缓了些,仍是以滔滔之势往前急奔,水面金光灿烂,涌起的水花一朵朵绽放在一条如银丝玉绶般的带子上,靠近河岸的水底圆圆的鹅卵石呈现诸多颜色,上面还有幅幅山水画,描绘着大好河山。及至河中,河水卷着浅浅的旋涡和水花游戏,隐约还能看到河中的巨石,一个个张牙舞爪地埋伏着,等待鲜活的生命为祭。
下游远远地停着两辆吉普车,程行云、赵军长和刘副官三人远眺着情人崖,赵军长跟刘副官讲了那情人崖的传说,见他一脸感动,哈哈大笑道:“他娘的,你不要一副这种哭丧的表情好不好,殉情有什么好感动的,两个人都是没胆子的,要真的喜欢就干脆一点,两个人拼命逃出去,在什么地方不能活人!”他一边说一边瞥着程行云,“我就是瞧不上那些没胆子的,他娘的想要就直接动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怕他个鸟!”
程行云恍若未闻,当送别调传来,他跟着轻轻哼起来,赵黑熊愣住了,低声问刘副官:“程司令也懂甘蓝调?”
刘副官轻叹道:“他本来就是甘蓝人,我以前就听他唱过甘蓝调。”
赵黑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程行云仍在哼着,转头看向那长长的队伍。吹鼓手已经上了桥,后面是叶芙蓉和几个丫头,程行云停了下来,怔怔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心中一酸,既不忍再看又舍不得挪开视线,当那撕噬人的疼痛传来,他低下头,闷闷说了句:“走吧,等下还要开会!”
三人刚想离开,从桥那边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少奶奶跳河了!”桥上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从桥上跑下来,追着水流往下跑。
程行云脑中一昏,回头刚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落到河面上,立刻被流水冲了下来,他来不及思考,飞快地边脱衣服边跑到河边,刘副官醒悟过来:“程司令,危险!”
赵黑熊暗骂一声,也跟着跑了过来,想阻止他疯狂的举动。
程行云对他们大吼一声:“快去坝口接应!”说着,他已经走到水中,边稳着自己身体边往中间走。
刘副官把牙一咬:“赵军长,我们快去坝口,司令水性好!”
赵黑熊没有停下,喊了声:“我的水性也不错!”脱了衣服径直跑进水里,跟着他走向河中央。
刘副官没了主意,对开车的小王大喝:“还愣着干嘛,快去坝口挡人!”
河水已经漫到他们的胸口,程行云尝试着又往中间挪了挪,那抹白色影子载浮载沉,渐渐逼近,他眼睛瞪圆了,眨都不敢眨一下,赵黑熊见他神色,也暗暗紧张起来,在心里骂过他不知多少遍之后,那白色影子终于漂到眼前,她似乎已经没了知觉,静静地随着流水离开。 程行云闷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刚碰到她的衣角,流水已经把她带走了。他有几分慌乱,连忙拼命划水去追,站在下面一点的赵黑熊把她抓到手里正在叫喊:“程司令,我已经把人救着了,现在立不住脚,咱们快点到坝口去!”
程行云随着流水迅速划动,很快就赶上赵黑熊,两人一人一边把她的头撑出水里,程行云见她一脸惨白,暗道不好,边用脚踩水稳着自己身体边把她的头拨弄过来,使劲给她过了几口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和赵黑熊两人都游得筋疲力尽,三人被水冲到下游,士兵们早早在那里等着,见到他们的身影,不由得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负责挡人的士兵已经下了水,密密地站了一排,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河面。
逼近坝口,两人随着水流之势,一点点斜斜地往岸边划,程行云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一个士兵伸得长长的胳臂,一手抱着她在水中稳住身体,在士兵们的帮助下把人抱上岸。
脚一着地,他才觉得无比踏实,他摸摸她的鼻息心跳,发现她仍然活着,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软倒在她身边。
刘副官连忙接手,仔细察看她的情况,程行云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拜托你了!”
刘副官叹了口气,带着人把她抬到山上官邸,一边叫军医过来诊治。
赵黑熊最后一个爬上岸,他躺在地上缓了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程行云,你这个王八羔子,做你的媒人还真辛苦!”
听到赵黑熊的怒吼,程行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挪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兄弟,今天多亏有你!”
赵黑熊嘿嘿一笑:“这喜酒我吃定了吧!”
程行云仰头看着天空:“我是想让你喝喜酒,就是怕她不肯嫁。”
赵黑熊愣住了:“难不成以前你说的都是假的,是你硬逼人家小媳妇!”
见程行云没有回答,他龇牙咧嘴从地上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鬼孙子,他娘的我看错你了,骗完人家小媳妇还敢来骗我!”
程行云瞪了他一眼:“你说话客气点,我喜欢她不行吗!”
赵黑熊把衣服一脱:“你这个鬼孙子,自己做的事还不敢承认,强了就是强了,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你当我是傻子么,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训教训你!”
程行云一拳揍向他鼻子:“你骂够了没有,一口一个龟孙子,你才是龟孙子!”赵黑熊没料到他会真动手,躲避不及,被打得眼冒金星,他火冒三丈,挥起拳头就朝程行云胸膛打去,程行云吃了他一拳,疼得满脸纠结,他怒吼一声,扑到赵黑熊身上,两人竟在地上扭打起来。
等侍卫官把两人扯开,赵黑熊哈哈大笑:“你瞧你那熊样,眼睛都被我捶肿了!”
程行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自己会好到哪里去,脸上都成染缸了!”
两人又互相瞪了两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士兵们摸着脑袋,被两人弄糊涂了。
赵黑熊拉起程行云:“真他娘的痛快,我已经好久没这样打过架了,每天都要听军规军纪什么的,真是闷死了!”
程行云哼了一声:“原来你是故意找我打架,要不是刚才在水里消耗体力太多,我早就把你揍扁了!”
赵黑熊突然安静下来,凑到他耳边道:“喜欢就留下来,她跟那姓金的还不如跟你!”
程行云沉思半晌:“过两天再说,我还不知道她的意思,说实话,我……以
前对不住她。”
赵黑熊横眉竖目:“我就知道你小子心里有鬼,以后对她好一点不就成了,女人哄哄就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