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明月夜。
雪鸮的身影穿过夜空,背上坐着两个小人,是雪铭和伯毅。
伯毅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只秘色酒壶和四个空杯,酒壶也是空的。
雪铭说今晚要去找花氏兄弟收取上次委托的报酬,伯毅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带酒具,难道还要喝酒?
他狐疑地盯着坐在旁边的雪铭,突然啊了一声。
“师兄,你忘了戴面具!”
“这次不用。”雪铭朝他看了一眼,提醒道:“你小心一点。”
“放心,我坐稳了。”
“……这套瓷器很贵的。”
“……”行吧,我命贱。
翠羽在一座小山前放缓速度,随后停落在半山腰上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只见有一座小木屋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
木屋背靠山林,朝南俯视大地。屋前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庭院,地上铺着些石板,有一副石桌凳,做工粗糙,但反倒显得古拙可爱。院子两旁种着些花草,还有一棵很高大的杏花树,开满了白色的花。
空气里弥漫着烘烤食物的香味。
仿佛感应到他们的到来,木门从里面推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来。
按理说这样的人站在面前,会给人带来不小的压迫感,然而男子周身却充满了奇异的柔和气质,让人不但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或许这就是艺术家所独有的气质。
“欢迎各位光临寒舍。”
花不问迎了上来。他今天也没有戴面具,穿着宽松的玄色长衫,伯毅终于看到他面具下的模样。
黝黑的脸孔,额头上有两个肉色凸起,约莫一个指节长度,往斜上方支棱着,像某种刚冒出泥土的嫩芽。脸颊和脖子裸露在外的部分,散布着零星的青色鳞片,月光下,鳞片随着肌肉动作变化角度,呈现出多变的金属色反光。
雪铭略施一礼:“应邀前来,多有打扰。”
“哪里的话,我们才要多多感谢公子才是。”
“是客人到了?”
门框上摸索着出现一只苍白的手,然后现出本人,正是花小羊。
短短半月,他好像完全变了副模样,脸上的死灰气一扫而光,整个人神采奕奕,眼里带笑。
伯毅感叹,精神状态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
花不问先是请雪铭一行人落座,这才牵着花小羊走向这边。
接着他又返回屋内,不一会端出几盘冒着热气的食物,是几盘烤过的茄子,香菇,豆皮,还有一盘烤小鱼干。
“略备了些简陋吃食,还请各位莫要见怪。”
雪铭客气道:“没有的事。正好我带了酒,搭配山野美味是再好不过。”
伯毅疑惑地看向他,以眼神询问:壶是空的,酒在哪里?
只见雪铭单手结印,默念咒语,酒壶上浮现出一圈发光的印记,像文字,但不知是什么文字,还没等看清就消失了。
瞬间,酒香弥漫。
翠羽给四只酒杯斟满酒,酒香味更加浓郁。花不问察觉到唯独伯毅的面前没有酒。
“我再去拿个杯子来。”
伯毅连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请不用在意。”
“好香。”花小羊深吸一口气,合上双眼,似在细细品味这气味。
“火中莲,还有……梦草?”
雪铭投以赞赏的目光:“不错,火莲可驱邪除秽,饮之寻常邪魅不得侵体。只是不知你说的梦草是何物?”
花不问解释道:“是一种香草,在我们老家一般用来晒干点燃了熏蚊子。”
花小羊笑嘻嘻道:“没想到还可以用来酿酒呢。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不小心把这个混进猪草里,猪吃了后跳出猪圈来追你?”
“哈哈,当然记得,猪特别讨厌那个味道。”
翠羽忍不住呵呵笑出声。
雪铭:……你们知道这猪都不吃的玩意儿在咱们外界有多贵吗?
他咳嗽一声,说:“可能是各地叫法不同吧,据我所知,这种植物还有一个名称叫做玉草,酿出来的酒会有一股独特的香气。”
说罢他举起酒杯:“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其余人也纷纷举杯,之后不免又是一番轮流鉴赏,说得好像此酒只应天上有,要不是没有纸笔,有人怕是当场就要作诗一首。
伯毅不想听他们大段大段的品鉴词,他只想尽快填饱肚子,盯着那几盘菜发呆。
酒过半酣,花不问起身返回小屋内,取出一架长琴。
“这便是苍风。”
雪铭站起身:“我可以摸一下吗?”
得到花不问的默许,他将手轻轻贴在底盘的部分,释放出一缕灵力,探入琴木内部。
灵力漫游其间,触到一个极其微弱的搏动。
“还活着。”
“什么?”
“这琴木依然蕴含着生命力,但很微弱。”
花不问说:“这是从千年古树的精灵那里得到的,想必不同于凡木。”
“这股生命力量尚在沉睡,我感受到它的喜悦。它应该很喜欢你的琴声吧。”
如果条件适当,它可以苏醒过来,长成一株参天大树。
众人皆感惊奇。
花不问牵着花小羊的手,两人来到杏花树下。
花不问盘腿而坐,苍风置于膝上,花小羊则站立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铮铮——
铮铮——
手指在琴弦上舞动,轻挑慢拨,琴音流泻而出。
难以想象这双强壮粗糙的手,竟能弹奏出如此精妙动人的音色。
这正是那首极负盛名的《雪月飞舟》。
今晚这场表演,即是约定好的报酬。
歌声响起,是空灵婉转的女高音。
随着琴音意境变化,逐渐转为舒缓的女低音。
皎皎清辉下,微风拂来,杏花纷纷飘落。
一团发出浅蓝色淡光的东西,自雪铭衣袖里翩然而出,伯毅认出那是御灵小蝶。
小蝶挥动着翅膀,磷光四散,化作一名身着白衣的舞姬,眼波流转,长发如瀑。
原来她已能化为人形。
伴随着绝妙的演奏,舞姬翩翩起舞。
柔美的腰肢,如柳枝般随风悠荡,手势婉转流连,双臂柔弱无骨,宛如那枝头摇曳的花朵。
跳跃,旋转,甩袖,每一个舞步都精准地踏着音符的节拍。
琴声渐急,歌声再次转为女高音。
当音乐进入到**部分时,舞姬腾空而起,犹如飞向宵空的白鹤。
而后,随着琴声落幕,舞姬的倩影也如同那随风而逝的花瓣,消融于月空中。
这一幕如梦似幻,真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变得无限淡薄。
人世间能得几回这样的表演。
一曲完毕,听众久久不能回神。
脸上有濡湿微凉的感觉,以手轻拭,竟然是泪。
雪铭有些意外地注视着手指上晶莹的水珠,一个久违了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再不会有让他流泪的事物了,没想到会在今夜。
雪铭连忙将泪水拭尽,他不想让伯毅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去,没想到伯毅趴在桌子上,竟然在睡觉?!
“喝醉了。”
翠羽指指酒壶,悄声说道。
雪铭摇晃酒壶,只剩下两杯的分量,不禁苦笑。
这可是今年从西域进贡的御酒月华碧泉,总共才有十坛,即便是贵为当今皇后,也只得两壶赏赐。
这个师弟,明知沾一滴就要东倒西歪,居然不声不响地喝了半壶,不醉才是怪事呢。
“师兄,对不起……”醉酒的青年发出含糊不清的呢喃。
雪铭的脸一瞬间凝固住了。
对不起?
有些事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一笔勾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