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花不问的描述后,伯毅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故事跟他和雪铭的曾经何其相似,他们也是一起长大,后来游历各地,中途分开了五年,又再次重逢。
他不知道雪铭这五年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如果得到的回答是被嘲讽一番就算了,他怕听到雪铭过得很辛苦。
师兄以前总是离不开他的。
雪铭也像是思考什么,一言不发。
许久后,还是雪铭率先打破沉默:“或许答案就在他的梦中。”
伯毅想起上次的棋盘幻境,说:“师兄,你是说要进入他的梦里?”
花不问讶异道:“这能做得到吗?”
雪铭点头:“可以一试。”
他以两指抵住花小羊的额头,另一只手结印,对花不问说:“请一定不要松开小羊公子。”
他又转头对伯毅道:“师弟,你也想去的话,就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哦。”伯毅照做了。
雪铭念动咒语,三人的视野骤然紧缩,下一刻已经进了花小羊梦中的世界。
这是一片虚无的空间,感受不到任何色彩和光线。花不问立即明白,这就是作为盲人的小羊身处的世界。
水珠滴入水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循声望去,前方出现了发光的涟漪。涟漪的中央,一团暗淡的光芒由暗转明,在虚无中显形,原来是一棵树。
歌声随着树的出现而响起。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发现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的。
一个少年坐在树干上,他穿着粗布衣服,摇晃着小腿,头发随意挽成发髻,衣襟和树叶随风舞动。
清冽的歌声自少年唇间流泻,飘扬,融入周遭的虚空中。
那是能够涤荡心灵的歌声。
花不问错愕:“他是……”
又隐隐传来了哭声,他们四处寻找,发现大树后方躲着一个人,背靠树干蹲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不断泛起的涟漪便是源于从他眼中滴落的眼泪。
花不问连忙走过去:“小羊?”
听到熟悉的声音,花小羊抬起头:“不问哥?”
“是我。”
花小羊的头垂了下去:“你听见了吧。”
“嗯,听见了。”
“你也觉得他唱得比我好吗?你当初离开,是不是觉得我的歌已经配不上你的琴了?唱歌是我的生命,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的……”
“那个人唱得比我好太多,我比不上他的,我已经完了。”
花不问抓住了他的肩膀,抬高声音:“你还不明白吗?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呀!”
花小羊的动作凝固了。
“那是……我?”
歌声戛然而止,风也停止了。
伯毅抬头看向树上的少年,少年的脚尖开始溶解,消失的部分化作一缕缕光芒,犹如水中鱼,天边云,翩翩游曳,融入花小羊的胸膛。
世界被炫目的白色笼罩。
他们回到了方才的室内。
满室寂静中,响起一个细小的呜咽声。
躺在床上的花小羊已经醒来,眼未睁开,泪水不断自眼角滑落。
“小羊,你醒了吗?”花不问轻声问道。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灰白色的双眼盈满泪水。
他已经全明白了。
在梦中,当花不问说出树上的少年就是他自己时,宛如当头一棒。
是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陌生,竟连自己以前的声音也辨认不出来了。
被权势富贵迷晕了头,攀附权势竭尽谄媚所唱的歌,怎能与心境澄澈之人所唱的歌相提并论。难怪在面对曾经的自己时,他会感到恐惧,愤怒,嫉妒和自卑,甚至因此而精神失常。
斩妖亭的鬼如果知晓的话,应该会很失望吧。
在过去的三年,是选择彻底失去花不问,还是选择失去迄今为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他的心在这两种选择之间来回拉扯。随着那个日期的逼近,这种拉扯逐渐转变成折磨,日益加剧。
生病后,渐渐不再有人关注他,当他得知乐队有新人接替自己,这让他第一次产生了疑惑:这些年来他以为完全握在手里的、牢不可破的东西,竟然如此轻易地瓦解了?
恍如一梦,飘忽不可逐。
万幸的是,花不问没有放弃他。
幸好从前那个少年从未消失,只是一直深埋于他的心底。
那天起,在耳畔不断响起的歌声,正是源自内心深处最真实、最迫切的呼唤。
[醒来吧!听听你真正的声音!]
此刻,从梦中醒来的,他不再是那个首席音乐家,而是凤凰山中一心爱着音乐的少年。
“不问,对不起,让你孤单那么久……”
花不问将小羊深深拥入怀中,哽咽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以前你只能依赖我,音乐让我们心灵相通。你成名后,我讨厌你的世界突然充斥着许多别的东西,你的注意力被权势金钱所吸引,对于你来说,我不再是最重要的。我也痛恨你拿我们最喜欢的音乐去讨好那些庸俗的嘴脸。
我离开你,擅自提出三年之期,一直以来拒绝见你,在你生病的时候依然不松口,逼你做出抉择。
多么卑劣自私,这样的我,有资格待在你身边吗?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多少,却逼着你放弃。”
“不再重要了……那些东西,我全都不要了。”这是花小羊对三年之期的回应。
闻言,花不问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
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此刻,他品尝着甜蜜的胜利果实。
喜悦之余,是深深的愧疚。
即便如此,卑劣也好,自私也好,他也绝不放手。
两颗渐行渐远的心,终于再度紧紧相依。
“真是感人至深呐。”
过了很久,雪铭如此幽幽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