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涟第一次见到陈恪是在八年前,当时她刚毕业,天南地北考察了十几个地方,最终确定留在陈营村。
承包土地要找村里的书记,开具证明之后还要往镇上、县上跑,等流程都忙完时,已经是秋末冬初了。闵涟急着在土壤结冻之前把樱桃树苗栽植下去,一边要忙着和运送物流沟通,一边要安排村民先去园地挖好定植穴,这样等甜樱桃的苗木一到,就能立刻开始栽植。
那几天,她忙得头大,好在陈营村的村长为人不错,前前后后帮了闵涟许多忙,还让村里闲着没事做的妇女来园里帮工。
闵涟不好意思免费让她们干活,找到村长商量:“叔,这不给钱让大家伙儿帮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明天开始我给大家算钱,一天八十你看行不?”
刘叔两手搭在铁锹上,瞥了一眼其他正在劳作的人:“中。不过恁也别按八十算了,活儿又不累,六十就中,况且这些个妇女本来就在家闲着没事干,六十就挺好了,活儿能给你办了,钱还能省一点儿,恁看中不?”
闵涟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连声地道谢:“中。当然中。谢谢叔啊。”
第二天,刘叔果不其然领了一群妇女来,只是没想到那群妇女里头混入一个异类。
闵涟有些诧异,目光多在陈恪身上停留了几秒:“刘叔,这位是?”
刘叔将闵涟拉到一旁,吞吞吐吐将带陈恪来果园的意思说明了。
原来陈恪家里是远近有名的贫困户,他的母亲自打生下双胞胎妹妹之后就去世了,父亲还是个酗酒成瘾的酒鬼,喝醉了就要打人砸东西。
早些年,陈恪为了护着两个妹妹,没少挨亲爹的打,后来他长大了,有了抗衡父亲的能力,父亲这才收敛一些。
“说来也是这小子命苦,家里两个妹妹一个老爹,三张嘴要吃饭,他初中毕业之后就没上高中了,一直在打零工挣钱,我想着恁把俺村的地给都给承包了,能不能给他安排个活计啊?”
闵涟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陈恪,他穿着水洗到发白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夹克,裤子是普普通通的运动裤,只是裤脚稍短一截,露出半截被冻到发白脚脖子。
少年局促地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手指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几下,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显然是强装镇定。
闵涟有些为难:“看他没成年,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年纪,来我这儿不好……”
刘叔哂笑一声:“嗐,饭都吃不饱了,还读什么书?他那俩妹子要不是因为九年制义务教育,早就被他老爹弄去流水线厂里挣钱去了。”
闵涟还是有些顾虑,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不行的,他年纪太小了,我不敢用他。”
听闵涟这样说,刘叔也不再勉强:“那行嘛,确实是为难恁了,不然这样,让他干完今天的,行不?”
想到刘叔忙前忙后帮了自己许多,闵涟退了一步:“好,让他干完今天。”
刘叔“唔”了一声,转头看向陈恪,闵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陈恪不知道什么时候找了一把铁锹,学着闵涟在地上打好的样有模有样挖起地来。
和周边笑颜逐开边干活边聊八卦的妇女们不同,他始终专注着脚下的土地。
莫名其妙的,闵涟心头划过一抹愧疚。
临近晌午,闵涟从开来的拖拉机里搬下几件矿泉水,扯着嗓子喊:“过来休息会儿吧,喝点水吃个饭。”
离得近的妇女们看过来,将手里的农具放下,三三两两结着伴走过来,排着队从闵涟手里领走矿泉水和盒饭。
水和盒饭发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两份,闵涟直起身子望向田地的尽头,一个缩小的人影背对着她,埋头在地里苦干。
也不知道是没听到喊吃饭还是怎么回事,陈恪始终没来领盒饭和水,闵涟看了一眼手边的盒饭,再一次喊道:“吃饭了——”
隔得太远,闵涟看不清陈恪的表情,只能勉强看见他停下动作,抓着铁锹折身往这边走。
闵涟没看懂他为什么要抓着铁锹,看了一会儿,总算是懂了,原来他挖定植穴刚好挖到地头,现在边往回退,边挖定植穴。
地头太长,等他忙完走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之前吃饭的妇女们已经回到田地里,陈恪走过来,沉默着将铁锹靠在拖拉机上。
他走向闵涟,客客气气地问:“你好,还有饭吗?”
闵涟将叠在一起的两份盒饭拿起,选了一份看起来菜多的递给陈恪:“喏。”
陈恪没什么表情,接过了盒饭礼貌道谢:“谢谢。”
“没事,别客气,吃完那儿还有水,自己拿。”闵涟坐在拖拉机后车厢上,随即拿起盒饭拆开塑料盖,她早饭吃得迟,发饭的时候没觉得多饿,也就没吃,直到这会儿才觉出饿意。
陈恪没有看她,只低着头认真地吃着手里的饭,冷不丁看见一只鸡腿被一双筷子夹着凑近过来。
陈恪抬起眼,不明所以地看向闵涟,他没说话,闵涟将鸡腿放在陈恪的盒饭里,笑吟吟解释:“菜太多了我吃不完,分你一个,你吃吧。”
没有等陈恪有所反应,闵涟低着头开始吃饭,她其实不太爱吃肉类,吃菜也都是专挑素菜,素菜都快要见底了,肉菜还剩了一小部分没动。
陈恪什么话也没说,他吃完了自己那份盒饭,将盒饭装回塑料袋里,妥帖地放进一旁的垃圾袋里,默默拿着铁锹离开了。
刘叔找来的人都不错,不偷闲躲懒,还早于闵涟预计的时间完成了地里的活。在农村,当天的活做完要当天结账,闵涟提早去了村镇银行取好了现金,又找小卖部兑换成了五十和十元的币值,她拉开腰间的腰包,从里面取出一叠钱,数着人数一个一个地发,队伍里的人渐渐减少,闵涟数着数着发现,又少一个人来领钱。
有了先前的经验,闵涟不用想也知道是陈恪没来,她抬头望去,看见陈恪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破麻袋,正在地里捡拾着喝光的矿泉水瓶。
人都走光了,陈恪终于拾完了所有矿泉水瓶,他拖着麻袋走过来,闵涟迎上去,将六十块钱递给他:“你的。”
凑这么近,闵涟能清楚地看清他的瞳色,黑沉沉的,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
陈恪接过钱,喉结滚了滚,吐出一句:“谢谢你。”
他似乎有话想说,手指攥着麻袋的边角,紧了又松,反复了两次,像是终于打定决心:“这些矿泉水瓶你还要吗?”
闵涟望着他,少年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平时经常顶着烈日干活,被晒出来的。在问完那句话后,他抿着唇,有些难堪的别过脸,视线错开闵涟的目光。
“这麻袋你带走吧,不然放我这儿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陈恪飞快地看了一眼她,很快移开视线:“……好,谢谢你。”
闵涟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脑海里浮现刘叔的话:“他爹不管事,他妈早就没了,他从小就又当爹又当娘的拖着两个丫头长大,要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也不至于辍学打零工,你是不知道,他成绩蛮好的,次次考试都拿第一,不像我们家那小子,次次班级倒数第一。”
思绪纷杂,闵涟心里有些触动,她最初决定下乡创业时,考察过无数个村,陈营村算是里面最穷的。
促使她留在这里的最大原因是因为这里的土壤和气候都很适宜种植甜樱桃。
她不再去想,转身往地里走,又做了些收尾工作,直到日头西斜,月亮从柳树梢悄然冒出头来,她才踏着月色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园地。
回到村长给她安排的住处后,已经是晚上九点了。瓦房不大,前面围着个小院儿,能看出来这里许多年没有人住过了,砖墙外面的水泥已经斑驳裂开。
屋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收拾,已经有一些生活气息,闵涟走到院子里,将井水倒在柴火灶里,土灶有两个灶眼,一处用来烧洗澡水,一处用来炒菜做饭。
忙碌了一天,身上都是尘屑,闵涟刚把外衣脱掉,隐隐约约听见一声低笑,循着笑声来源处看过去,墙头趴着几个半大小子。
想到要是自己没发觉,岂不是要被看光,一股怒气直冲头脑,闵涟四下找了找,抓起一根棍棒就要冲出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骂声:“陈德海!你又趴人墙头!你信不信我告你爸去,给我下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闵涟忙拉开院门跑出去,只见一个小丫头狠狠抓着陈德海的裤脚,“唰拉”一声,将人的裤子给扯了下来。
陈德海光着两条腿挂在墙头,算是在同伴面前丢了大脸,他跳下墙头,着急忙慌提起裤脚,狼狈地跑走了,边跑边不忘给自己挽尊:“你他妈给我等着!”
小丫头个子不高,气势却很足:“你这话说了一百八十遍了,以为我会怕你?你敢找我麻烦试试,看我哥不打死你!啐——”
她恶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很嫌弃一样:“臭流氓!”
等人都跑光了,她转过身来,目光探究看向闵涟:“我知道你,村长说村里来了个大学生,承包了几百亩土地打算种樱桃,是你吧?”
闵涟收起棍棒,笑着看她:“是呀,我是闵涟。你呢?”
小丫头眉眼一弯,抓紧了斜挎在身前的布包:“我叫陈芽。”
她话音刚落,后面跑过来一个人,那人呼哧带喘的,停在陈芽身边后,埋怨道:“姐,我就说着玩儿的,你怎么还玩真的了,你跑太快我撵都撵不上,我一个人差点没吓死……”
陈芽看了一眼身后的妹妹,介绍道:“这是我妹妹,陈蔓。”
月光洒落,闵涟站在小院前看着陈芽和陈蔓,而陈芽陈蔓也不露怯,直视着她的目光。
这是2014年的秋末冬初,是闵涟和陈家兄妹相遇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