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谢邵早就醒了。
建国不过十二年,时局动荡,新帝年仅五岁便被推上皇位。
本就水火交融的朝堂更是暗流涌动。身边权利皆被摄政王把控,昭王谢邵是唯一能与之抗衡之人。
提及谢邵无人不惊叹其才华,既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辅佐先帝的肱骨之臣,仅仅弱冠之年便引得无数闺阁女子爱慕。
可附庸于摄政王的朝臣不在少数,得知谢邵想寻得先帝死因,便派人追杀他至此。
从京都一路南下,到如今的地方,不仅身负重伤,身边的亲信还都在赶来的路上。
好在,这大雪纷飞中,让他看见一女子背着药筐。他知道,这是他活命的机会。拿起手中仅剩的一把匕首,从女子身后抵住了她的脖颈。
本想着借着她的草药支撑片刻,却不曾想让她反咬了一口,被她的银针扎晕过去。女子面上一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实际却要狠的多。
这女子的五官算不得精致,乌黑的长发被她用一根木簪扎起来。只是那双眼睛,像极了他去世的母后,明眸似水。
即使是刀架在脖子上了,也不见得她有多惊慌,想来应该不是普通的乡野女子。这些都不是谢邵在意的,真正忧心的是她的身份。
谢邵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大雪中,却不想这女子最后竟救下了他。
从前人人都称他才德兼备,矜贵出尘。
可现在看来他当真是狼狈至极,不光一身伤痕,还被山匪绑来了这寨子。
他醒来时打量四周,正听见两男子说这是一处山寨,听见他们是为钱财,心中隐约觉得可笑,他如今根本身无分文。
本想趁机逃走,可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在这寒风刺骨的天气中,他的寒毒又一次发作。甚至都使不出力气解不开手上的麻绳,只能暂时装睡。
感受到救他的女子醒来,试图将他叫醒。他本想做些回应,可软骨散再次发作让他没了半分力气,醒着却无法动弹。
等到这寨子的大当家过来,他知晓这里生了疫病。如今他伤势过重,继续待在这里定不是长久之计。
可就在他在想如何出逃联系亲信时,这女子自告奋勇放话言自己可治疗这疫病。
谢邵突然对他想逃离的想法生出几分惭愧,他在朝堂数年,却未曾遇见过如此真诚之人。连女子都知晓的事情,自己却想临阵脱逃。
眼看着她被押送回来,还被放了狠话,面上却没有丝毫的难过,还能与守卫聊天。
在说到他时,竟大言不惭地说是他的救命恩人。虽是实话,但如此夸大自己的行径,实在不是一名医者该有的态度。
谢邵瞥了一眼此时正睡的香甜的女子,思绪纷扰。
这寨子里生了疫病,得等亲信来了之后去外面找几个大夫,尽可能将这里的人治好。
又过了一会,他也渐渐感受到困意,许是软骨散还未彻底从体内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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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外头一阵响动惊醒了屋内的人。
紧接着有人将门扉推开,寒风裹挟着细雪被灌入。孟云着急忙慌地进来,面上的震惊还未散尽:“快,将这位神医叫醒!”
白榆晚被冻得一哆嗦,眉头微皱,缓缓睁开眼,不知这是发生何事。
此时的她还未完全清醒,孟云已然站在她面前,面色凝重:“神医,昨日之事我给您道歉,若是您能留下帮我们,以后需要我们干什么,随叫随到!”
随后朝她作揖,面上尽是歉意。
昨夜白榆晚被带走后,张大夫就想着如何救人,可不一会那李家老二便吐出一口黑血,将他急的团团转。又过了一会,高热竟奇迹般的退了。
张大夫惊诧,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应是白榆晚扎针的效果。
几人得出结论后,忙不迭地就过来请她了。
这可是神医啊!若是能让她留下帮忙,想必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就都能有救了。
孟云见她没反应,以为她是因昨日之事才不愿答应,又道:“姑娘,真的对不住,以后要遇到什么事,我孟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白榆晚倒是没想到他如此热情,轻声安抚:“打住打住,放心。我是医者,自是不会放弃救助病人,哪怕是疫病。只不过……”
她的话并未说完,只是靠着身后的垂柱站起身,将自己被麻绳绑住的手腕放在他面前晃了晃。
孟云这才猛地一拍头,络腮都显出几分可爱。
“快快快解开,对不住姑娘,一时激动让我给忘了。”孟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随后看向还晕倒在地上的男人,“姑娘,我这就将你夫君也放了。”
“他不是我夫君。”白榆晚矢口否认,走过去检查他的伤势,发现并未加重,“昨日我救了他,目前伤势没加重,你且先将他绑着。”
她暂时还不知这男子的身份,若是此时将他松绑,他跑了怎么办?自己该如何讹他?
孟云不知道她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从她的话语中,更坚定了神医的身份,连忙应道:“好好好,就按神医说的办。”
白榆晚第二次跟随在他们身后,与之不同的是,这次她仿若众星捧月的存在,孟云在一旁替她挡住来往的人群,生怕她出事。
“姑娘,您知道我们这疫病的来源吗?”孟云迟疑了一阵,低声问道。
周围不乏有被感染的人,正在小道旁承受病痛的折磨,只是为了不传染给自己的亲人。
这场灾难来的猝不及防,甚至在半月前,他们寨子都是一派升平热闹的景象。
可如今,好似人间炼狱,处处哀嚎。
白榆晚声音沉下来:“是鼠疫。”
近年来边境动乱,旱灾频发,秋冬更是疫病最可能发生的时间。低温突然侵袭,又加上之前的长期干旱,很容易就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鼠疫?”孟云惊诧。
据他了解,这鼠疫半年前曾在岑州爆发过一次,好在及时制止才未酿成大祸。
“许是之前有难民一时未病发,来此后将一些人传染了。”白榆晚说着自己的猜测。
她昨晚看见张大夫煎药所用的水源,并未有鼠疫的迹象。因此以人作传播,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孟云明显慌了,眸子闪烁着惊恐:“那该如何是好?”
这时正巧到了地方,白榆晚并未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几案走去。
“我一会写个药方,你们去抓药。”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笔,慢吟叮咛,“多拿些分量,若是不够就多换些铺子买。”
这寨子里不少人都感染了,若是一两份药材,怕是不够。
她说完后,孟云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那尖嘴猴腮的二当家适时出声:“我们寨子没那么多银子,本想绑你那夫君,要些银子……”
二当家还未说完,孟云赶紧制止。他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定会将银两凑齐,可若是让他麻烦神医,倒不如将他杀了。
稍一思忖,白榆晚便明白过来,将发髻的木簪取下,递给孟云:“去徽春堂时出示这木簪,再将药方给他们,他们会配合你们。”
孟云微怔,眼眶微微泛红,整个人跪在地上:“神医,以后您要我做什么,我孟云但凡吭一声,都是对您的不尊敬!”
他带头跪下,身后的小弟自然也都跟着大当家,放眼望去只有白榆晚一人还站着。
白榆晚连忙上前将其扶起,这孟云虽然长相凶狠,但却是个忠义之人。
等孟云起身,她便开始询问病情:“昨日那人的情况如何?”
“现下已然退热,除了还有些头晕便没有其他症状了。”一蒙着面巾的男子开口,看上去像是照顾患者的小医官。
白榆晚点头,对众人道:“我现在需要你们将患病之人送过来,有瘰疬者先送,轻微咳嗽者可以稍后。”
孟云吩咐起身后的弟兄们,众人纷纷忙活起来。有了白榆晚的加入,大家也有了期待。
寨子中染病者众多,不算小数目。想着昨日那张大夫医术了得,今日却没见到人:“张大夫呢?”
未等孟云开口,他们口中的人便出声,从一棵树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我在这……”
张大夫的脚步有些沉重,脸上不止有惭愧,更多的是内疚。昨日让人将她拉走,如今却发现是自己医术技不如人。
白榆晚心下了然,这张大夫定然是因为昨日的事才如此,宽慰道:“张大夫,我一人怕是忙不过来,若是可以,希望您能和我一起结束这场疫病。”
她知晓这针灸的步骤,但若只有她一人,定然会耽误不少人的病情,他们也会多受几日病痛的折磨。
但让张大夫同她一起,效率会提高很多,她心底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知道这鼠疫的治疗方式。
她面上带着温婉的笑容,丝毫不计较的语调让张大夫心下更惭愧。
“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想着自己年长,来欺负你这个女娃娃。”张大夫支支吾吾,不敢直视她。
白榆晚叹气,此时纠结这些的时候:“张大夫,您之前的治疗方式并没有错,只不过研究也需要时日,无法一蹴而就,现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鼠疫传播速度很快。”
张大夫点头,也知晓事自己多愁善感了。见有患病之人已被带来,连忙在她身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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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五日过去,在白榆晚和众人合力之下,寨子里的疫病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多日的相处下来,张大夫也了解了她的为人。本以为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娃娃,却没想到是自幼便习医的女大夫,这也不得不让他感慨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天煎好最后的药,白榆晚回到了之前的屋子。她平日里都在外面,半夜才会来看看这男子的伤势,她不希望有人死在她的手上。
男子的脸色倒不如之前那般惨白,依旧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眼角的泪痣平添了几分风情。
明明脉象正常,却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
担心他出什么事,白榆晚将手中的银针扎进穴位,还是没有动静。只不过这人的睫毛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轻笑一声,心下了然,站起身悠悠开口:“这么多日还未醒?难道是疗法有问题?”
见他还没有动静,继续道:“若是如此,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与他也算是有缘,不如让孟云替他找块好地方埋了吧。”
说着便要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一霎那,身后传来了一两声轻咳,清清冷冷地声音传来:“姑娘。”
白榆晚挑眉,看向刚“苏醒”的男人:“公子醒了?真是太巧了,若再晚些,我都要找人将你埋了。”
谢邵脸色有些不自然,本想站起身,绑住的手却限制了他行动。
白榆晚微微俯身,眼波流转,手中的匕首直逼男人脖颈处:“这是你之前想用来杀我的匕首,可还熟悉?”
两人的距离因匕首被拉的有些近,男子身上的乌木气息愈发浓重,撞上了他淡漠中带着疏离的目光。
谢邵稍拉开距离,似是无奈叹气:“我只是想要些草药止血,没想伤姑娘。”
白榆晚紧盯着他的神情,辨别其话的真实性。
见她审视的目光,谢邵自嘲缓缓开口:“姑娘应知晓我身子中毒使不出内力。”
白榆晚点头,没有再怀疑,但也不会全信。只不过她本意就是想在他这讹些东西:“那你说说,你是什么人?”
这男子身上华服就价值不菲,更别提之前被她收走的那玉佩。若是能得到他的助力,她今后的路也会好走些。
她本是侯府嫡女,家族却一朝落难,被冠上了通敌叛国之罪,导致全族除了她没有一个活口。
若不是早年间一直在寺庙养病,学了易容术,白榆晚怕是都活不到现在。隐姓埋名在洛州这么多年,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帮家族翻案。
“我叫谢简之,是锦州的茶商,林府的林大人想从我们这将货断了,但我们没同意,没成想引来了追杀。”
他顿了顿,又道:“之前的事对不住,一时心急。”
原来只是一茶商,白榆晚眼神黯淡下来,还以为是京都那边来的人。
男子声音沙哑,身上是清清冷冷的气质。不光是个“病美人”,更是个“冷美人”。
“无妨,哪个大夫不会遇到几个无理取闹的病人呢?”白榆晚无所谓地摆摆手,不以为意,“你腰间的玉佩就当是报酬吧。”
果不其然,谢简之的脸上出现一丝僵硬,本想反驳自己不是无理取闹,却在听见玉佩的一瞬间目光犀利看向她。
“姑娘,那玉佩不可,若姑娘归还,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她现下有些缺钱,这玉佩品质好,若是卖出能挣得不少,在听见谢简之的话后,杏眸微睁:“什么条件?以身相许吗?”
这男子都被追杀,身上定然没有银两,不过这脸倒是生的极好。
不出意外,谢简之眉头紧皱,目光中流露出的是明显的不认同。
就在白榆晚想言明自己不过开玩笑时,门外传来了孟云的声音:“神医,您在这吗?”
白榆晚忧心外头出了事,没有理会地上的男人,忙不迭地出了门:“我在,出什么事了吗?”
谢简之垂眸沉思,直到二人的声音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