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归打量的目光虽浅淡无痕,可唐玉遥仍有所觉,周身似乎有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来回拂过,让她不由得悄声留意这丝异样。
两人彼此暗中观察似有所应,抬眸一瞬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两道隐有三分戒备七分好奇的目光相撞,犹如碎石掉入水平如镜的湖面,倏地激起层层碧波涟漪,猝不及防在心头漂浮荡漾。
贺青归与唐玉遥眼神微动皆是一怔,随即泰然自若地错开视线,看着那买香的家仆抱着盒子从店里出来。
贺青归见香已买好,便看向桌上那五六个各具特色的香水瓷瓶,“这一瓶瓶香水,都有何不同?”
唐玉遥伸掌对着瓷瓶,回道:“公子若喜欢浓郁芬香便选这瓶,若喜欢清新淡香便选这瓶,还有一些别的味道,不知公子喜欢哪种?”
贺青归对着唐玉遥似笑非笑道:“那便淡香吧,清新脱俗。”
一旁的家仆闻言,将方才买的香料纳入袖中,走向长桌,弯腰接过唐玉遥递来的香水瓷瓶,稳稳捧在掌心。
唐玉遥将桌上剩余的瓷瓶摆成间隔相等的位置,瓶里芳香随着调动移位轻轻飘散,不同方向的客人能闻见不同的香气,一时间,人群默默安静下来,醉于这沁人心脾的片刻芳菲。
唐玉遥拨了拨瓶中的藤条,对贺青归道:“瓶中藤条作散香用,公子可按自身喜好添取。”
“好”,贺青归摇动手中墨画竹扇,扇坠青绿流苏摇曳飘逸,“在下视香若珍宝,见姑娘似是同道中人,可否与姑娘认识认识?”
唐玉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道:“不胜荣幸,民女姓唐,名玉遥,是如今遥香铺一店之主。”
“唐姑娘,好名字。”
贺青归微微颔首,将折扇一把合拢点在掌心,报上大名:“鄙人贺青归,今日偶然识得唐姑娘,可谓缘分一场,遥香铺下月月初香水出售,在下拭目以待。”
说罢,他朝唐玉遥展颜一笑就此别过,洒脱转身往来时路走去,身后家仆亦步亦趋。
“那香水,我看看。”
贺青归拿过家仆递来的瓷瓶,轻晃两圈,将藤条拨到一边,以手作掌扇了扇瓶口处的飘飘香气,细闻一会儿,隐约能猜测这香料,“似蘼芜。”
家仆在旁跟着抽动鼻子,却是闻不明白,只知道香水足够新奇,便道:“公子,遥香铺的名号在府上很是熟悉,今日一瞧果然不一般。”
贺青归闻言,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想起遥香铺曾与贺氏深香有过往来,便若有所思道:“若再有遥香铺的人前来交易,我亲自会面。”
家仆恭敬道:“是,公子。”
贺青归开了先例,买足香料并领走香水一瓶,此举激得几个摇摆不定的客人掏出了钱包买来一试。
长桌上的香水,还有两瓶。
这结果在唐玉遥预料之外,她本以为香水会被一扫而空,现实却是凑热闹的居多。不过不管买没买,遥香铺出香水的名声倒是传了出去。
显店扬名,扭转生意惨淡的局面,才是做香水的真正目的。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道:“若最后两瓶没人领,不如就送我们,手快有手慢无,抢没抢到全凭自己。”
唐玉遥却笑着摇摇头:“若没人领,便拿去做别的。”
那人奇道:“香水还能做什么?”
唐玉遥适时卖了个关子:“在本店买下任意三样香,便可知道能做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摆手又是嘘声,只有遥香铺里的伙计们相视而笑,捂着嘴你看我我看你,笑意从眼里偷偷溜出来。
可这笑意并未持续多久,便立马消失在一声巨响之中。
周围不知何处冲来一人,二话不说便扬手用力掀了长桌,只听长桌哐当落地,桌上瓷瓶碎成一瓣又一瓣,香水流淌蔓延浸过遍地灰土尘埃,各色香味杂糅混合四处飘散。
“哎哎哎哎……”
围在桌前的一圈人边惊叫着边心有灵犀地连连后退,原本被人围着的地方顿时腾出一大片空位。
唐玉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两步。
她是原主被绑架解救成功后才穿过来的,当时只是理解原主心情,此刻亲身经历别人无故闹事,才更感同身受,脊背忍不住阵阵发凉。
她抚了抚不安的心跳,慢慢垂下手正色道:“你是何人?何出此举?”
掀桌的男人身形矮胖敦实,身着一套亮丽锦缎,长袍领口花纹环绕,腰间佩戴一枚圆润软玉,脚踩一双宝石镶嵌的丝绸鞋。由头到脚尽显富贵,可他中庸矮胖的相貌身材却撑不起这身华丽,掀桌的举止更是跌价。
人群中似乎有谁认得他,疑惑道:“咦,这不是前段时间刚成亲的刘松吗?那天还八抬大轿锣鼓喧天,怎么今儿变成这副模样了?”
刘松肥头大耳,一对铜铃眼挤在满脸横肉里,眼底通红溢满血丝,鼻孔开开合合进气少出气多,厚唇青白青白,面容看着憔悴极了。
他生性好赌,时常仗着自己能赢来一点小钱便在贫民中横行霸道,鲜少有这副愤然狼狈的落魄样。
听见唐玉遥的问话,他将紧攥手中的香囊往唐玉遥脸上狠狠砸去。
唐玉遥侧身想躲,可还是被这香囊擦着脸颊飞过,白净的脸上瞬间红了一小片,一丝热意陡然生出,传来刺痛。
赶来的碧春惊叫一声:“小姐!”
她连忙跑到唐玉遥身旁,怒问刘松:“你是谁!凭什么对我们小姐动手动脚!”
刘松伸出手臂直指唐玉遥,迈着短腿大步向前。他每往前一步,碧春便护着唐玉遥后退一步。其余几个男伙计上前拦住刘松。
刘松两手难敌众拳,便停住脚步,转身朝向尚未散去的人群激动道:“买!你们都来遥香铺买!看看是谁不怕晦气,连死人的东西也敢买!”
碧春急道:“你胡说什么!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刘松猛一转身,又抬手指着她们,迈开步子作势往前冲,其他伙计联手合力把他架住,让他再难动弹。
他疯狂扭动身子,挥手踢腿企图挣脱桎梏,未果,最后只好狂喷唾沫:“我无凭无据?那个香囊便是证据!我只是拿出了其中之一,你若是要证据,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这番无头无尾的胡言乱语,唐玉遥听得不明就里。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香囊,前后转动细细察看。这香囊形似葫芦棉布所织,布上织线若涓涓流水,一起一伏如晶莹浪花。
她见过铺里府上的香囊,大多香囊以圆形方形为主,偶有蝶形鱼形,葫芦形的真是第一次见。
她将香囊递到碧春眼前,“碧春,你看,这是我们遥香铺的吗?”
碧春毫不犹豫道:“不是,小姐,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香囊。”
唐玉遥转头看向刘松,往前走近了些,“这位街坊,你说的事,我想其中必定有误……”
“没有!”
刘松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又把头扭向人群,高声道:“遥香铺的老东西死了,这事谁人不知?用香本为洁净身心,用死人的香,只会沾上死人的晦气!”
唐玉遥听得没了好脸色,静静站定,等刘松乱吼乱叫失了力气。
终于等得片刻安静,她才肃然道:“逝者已逝,不知尊重,可以沉默。”
她又面向人群,道:“家父生时与人为善广结良缘,若有与家父相处过的,都知道他的为人。如今生者如斯,我会继续打理好遥香铺,还望大家常来光临。若仍有顾虑,只望言语有度,嘴下留情。”
语毕,她把手里的葫芦香囊交给碧春,转身往店里走去,“碧春,等他不闹了,让阿七把香囊还给他。”
眼看唐玉遥就要离开,刘松急忙吼道:“站住!你给我站住!听到没有!我让你给我站住!”
唐玉遥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你若能将事情原委逐一道来,我便站住。若是打滚撒泼乱喊一通,只好失陪。”
刘松嗤笑一声:“呵!我说,正好大家都听听!”
刘松接着道:“我娘子爱香,尤其是遥香铺的招牌香,她喜欢,我便送她许多。可成亲之后她每日郁郁寡欢,直到今日她却消失了! ”
唐玉遥静静无言,等他下文。
等了半晌没等到,再一细想他口中的事情始末,不禁难以置信:“你意思是,她是因为带着那些葫芦香囊,所以才消失了?”
刘松理直气壮反问:“难道不是吗?”
一旁凑热闹的队伍走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三两成群朝他们靠近了点。
有人听到这番话,替唐玉遥打抱不平:“刘松,你给你妻子买香,你妻子离开与香何干?又与遥香铺何干?你真是平日里专横跋扈惯了,一点道理也不讲。”
刘松不仅混淆黑白还振振有词:“唐振死得晦气,遥香铺被他的晦气沾染,我娘子便是被这晦气吓跑了!”
唐玉遥冷声道:“一派胡言。”
刘松却是一脸无赖:“呵,总之今日,要么把钱退回来!要么把我娘子找出来!”
众人一听,便知刘松这是借机讨钱,为唐玉遥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唐玉遥镇定道:“你说那葫芦香囊出自遥香铺,又有何证据?”
刘松胸有成竹:“我托人在你们遥香铺买的,不信你让大家闻闻,这香必是你们遥香铺的招牌香!”
碧春把葫芦香囊递给唐玉遥,唐玉遥拿在手中闭眼轻嗅。
良久,她便嗅出不同之处。
遥香铺的招牌香,主以沉香、檀香、龙涎香,辅以苏合香、茉莉、百合制作而成,香味浓郁却不失清新。而这葫芦香囊更多是含沉香与檀香,额外洒上一些龙涎香液。
二者香味相近却不相同,自己在刘松成亲之日险些闻错花轿里的香味,想必外行人更是闻不出其中差别。
唐玉遥借势追问:“你所说的托人来买,又是托何人?”
刘松嗤道:“何人?那每夜在多福酒楼二楼饮酒的瘸子便是,你若让他亲口承认香囊并非遥香铺所售,我便肯相信。”
唐玉遥眼中飞速闪过一丝敏锐警觉,从容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