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我以晨光 第6章 入寺

就在舒羽静修参禅的时间里，外间世界可炸了锅。

因为把手机调了静音，她是临睡前调闹钟时才打开的手机，这一看，睡意登时就吓没了。

策划部的工作群里有成百上千条未读微信，大部分是同事们分享自己在微博上看到的，今天厉光尘和樊刚在冰场上的视频图片和相关评论截图，厉光尘个人进球的特写尤其多。看视角是观众席上有人用手机拍摄上传的。

群里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

刘婧：【牛逼啊！伙伴们，冰雪展上热搜了】

胡杨：【有人已经扒出来了，他是冰球国家队的厉光尘，厉神】

miss张：【word妈！天神下凡啊！怎么在现场的不是我啊？见不到这么一大帅哥在我面前打冰球，吃大亏了！（花痴爱心表情包）】

秋梵：【我看底下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女讲解员出头（吃瓜表情）】

卫子铭：【真的吗，当时现场什么情况？给我们讲讲啊@王芊芊】

... ...

最后一条是她们策划部的部长，**oss杨慧发的，让所有同事不要在群里传播相关视频和截图，最后专门@了她和王芊芊，让她们明天不用去冰雪展那边了，回博物馆后到她办公室一趟。

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王芊芊也单独给她私发了好几条微信：

老子最烦装b的人：【羽姐，你别怕，樊刚敢倒打一耙，我们就把那天他怎么骚扰你的都说出来，反正都有监控，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老子最烦装b的人：【明天谈话时我会录音的，这件事我们本来就是帮忙，是我们职责范围以外的事。出错了也不能全怪我们，要是他们敢以此处罚或者开除我们，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舒羽停留在和王芊芊的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又删除，想了想，最后还是退出回到工作群。

她播放了其中一条视频。身穿白色球衣的厉光尘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运球如飞。短短几十秒的视频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英气逼人的眉眼，目光灼灼。

《金刚经》的诵经声仍在房间中回荡，但她的心早乱了。

一夜无眠。

*

博物馆位于繁华的市中心，却闹中取静，是闹市中遗世独立的存在，时光也仿佛在这里静止。

清晨的草木香气中，舒羽在馆内古色古香的建筑中穿行，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后，她脚步沉重地回到策划部。

茶水间里两个男同事正在泡咖啡，其中一个见舒羽来了，忙用胳膊肘碰了碰对方，小声道，“她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讲解员吧，挺漂亮的啊。

卫子铭努努嘴，“你是新来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也想追她来着，后来发现她完全不解世事不通人情，她是我们办公室有名的怪咖。你看她的工位，布置得跟禅洞似的。”

胡杨一脸惊讶，“她信佛吗？”

“谁知道呢。她平时也不跟我们大家伙来往，这么多年了，我们对她也不了解。她也就跟你们同一批来实习的王芊芊走得近点。”卫子铭一脸神秘，“对了，我还听说啊... ...”

胡杨好奇道，“什么？”

“我听说她是尼姑还俗，带发修行的。”

“不会这么夸张吧？“胡杨提醒道，“她走过来了，你小声点，”

“怕什么，她戴着耳机呢，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听佛经。”

“杨慧那个女魔头叫她们一来就去办公室，这件事闹得那么大，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吧？”

“肯定呗！诶，其实这事本来就是烫手山芋，谁愿意去啊？你推我我推你的，就看她们两最好欺负呗！没想到闹了这么一出，也是她们倒霉，成背锅的了。”

... ...

舒羽面无表情地在工位上放下东西，取下耳机，便往杨慧办公室走去。王芊芊已经等在门口了。两人互相加油打气了一番，王芊芊率先敲了敲门。

杨慧在里面应道，“请进。”

她们推门进去，然后关上门，隔开外间其他同事打探的目光。

杨慧是个爽快人，直接开门见山，“冰雪展上热搜的事，你们都已经在微博上看到了吧？”王芊芊点点头，舒羽默然不语，杨慧以为她有话想申辩，“你怎么看？”

舒羽老实道，“我没下载微博。”

杨慧不禁扶额，她怎么忘了这姐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当代小龙女？轻咳了几声，继续道，“那你总在微信群里看到视频和截图了吧？”

舒羽点点头。

“那你们都应该知道现在这件事的热度，”杨慧扶了扶眼镜，“宏锦集团的樊公子还跑来投诉我们的讲解员不专业，昨晚我和上面的领导为了这事紧急开了个会... ...”

这小子还真敢跑来恶人先告状啊！

王芊芊急道，“杨姐，你别听那个樊刚瞎说，是他骚扰羽姐在前... ...”

杨慧挥了挥手，“行了，对这个二世祖的风流韵事我也略有耳闻，你不说我也知道。好在他爸爸不是个不讲理的人，请的公关团队也是一流，已经把舆论扭转为国家级冰球手和宏锦集团公子私下一起切磋冰球，倒是坏事变好事，为他们商场冰场引了不少流量，还蹭了波热度。”

王芊芊嘟囔，“怪不得那些说樊刚仗势欺人的负面评论和微博都没了，原来都被公关了啊，出这么大事都有人擦屁股，难怪他敢这么横行霸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行了，我们已经和宏锦那边沟通好了，这事能顺利解决就好，深究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好处。但舒羽你也是老人了，以后遇到这种突发事件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有个准备。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杨慧是个爽利性子，“关上门说一句，你们是我部门的人，出了事，你们占理，我会为你们出头。”

舒羽感激地看向杨慧，真心道，“谢谢杨姐。”

“这件事说到底也是因为有王羲之展这个特殊情况，我跟领导说了，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各部门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但不能一有事就把我们策划部当万金油，连讲解员都让我们临时顶上，你又不是专业的，出点小问题也正常。领导的意思是事出突然既往不咎，但下不为例。从今天起冰雪展的事你们就别管了，宣传部有专人接手。”

杨慧打开抽屉，“好在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宏锦集团对这次的宣传效果很满意，还要续签呢。他们派人送了这次中俄冰球友谊赛的票来。”她将抽屉里的票递给她们，“领导让我把这两张给你们，说你们两个小姑娘辛苦了，比赛时间刚好是周六，你们明天去的时候好好补充些冰球相关知识，下次别露怯了。”

从办公室出来，王芊芊整个人都“原地复活”了，一脸兴奋地拿着手里的票不停地看。

“慧姐真给力！还以为这次工作都要没了呢，没想到这么圆满就解决了。还能有免费的冰球比赛看，我听说现在火的连黄牛票加钱都买不到呢！”

王芊芊仔细看着票面上印的球队照片，“你看，这不是那天帮你的厉光尘吗？原来他是冰球队的队长啊！怪不得他打得那么好呢！说起来宏锦也是为了蹭这次他们来蓉比赛的热度，才跑来找我们一起为他家的冰场造势，没想到自家儿子有眼不识泰山，跑去挑衅自家的财神爷，诶，你说这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这句话是这么用吗？舒羽不禁一笑，“我想他也不想当樊刚的自己人吧？最多算是亚马逊的蝴蝶偶尔扇动翅膀，也能刮起我们这里的一场飓风。”

高高在上的大神临时起意的一展翅，却能造成尔等平民生活中一场不能躲避的山呼海啸。

“干嘛说的那么文绉绉的？要我说啊，这是你们有缘分，不然一个博物馆的小职员和国家队的运动员怎么能阴差阳错地相遇？可见这是缘分天注定啊！明天去比赛你们又能见面了，你可要好好把握哦。”

越说越离谱了。“什么缘分，我们从来都只是他的观众而已。”

“羽姐，你别不信！你看你这次遇到恶少，多亏了这位帅哥救苦救难，我们才能逢凶化吉，你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这是佛祖赐给你的缘分啊！”

舒羽笑而不语。自己哪里是有佛缘呢？分明是求解脱，却求不得。

“一会儿下班我们一起去商场逛逛吧，买条漂亮的裙子明天看比赛时穿，以你这长相气质只要精心打扮一下，别管明天观众席上有多少人，他一定一眼就能看到你。”

“不去了，我要去上山拜佛。”

王芊芊：“... ...”

舒羽没有开玩笑。下了班后她就坐上了开往城郊的高铁，只见窗外的高楼渐次褪去，等出了城，便能看到远方的山峦，和一片片葱郁的绿意。到站后再换乘公交，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径往上，已是满目苍翠，直到这趟旅途的终点——灵山寺。

这是个不知名的小庙，建在山头，平时香客也不多。公交车在山脚停下，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山下不少人家正忙着准备晚饭，锅铲声阵阵，炊烟袅袅的如同山间的云雾。

越往山上走，人越少，烟火气息也愈发稀薄，鸟鸣声却愈加清晰。红尘世俗仿佛被脚下的台阶一步步隔绝，

就在她快要走到寺庙门口的时候，忽然从旁边的树丛中，扑出一团小小的橘黄物什钻到她脚下，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小橘猫。

它喵喵地叫着，滴溜溜的绿眼珠看着她，还撒娇似地用前爪轻轻推着她的鞋，不知是饿了还是求抚摸。

“又是你这个小东西呀。”舒羽看着它，声音轻柔，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摸，去在最后一刻顿住了手。

小橘猫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喵～”

“小东西，你怎么这么相信人呢。一旦和人建立链接，就意味着你给了别人伤害你的能力，不要期待，不要接受，才不会受伤，知道吗？”

小橘猫自然不懂她在说什么。仍喵喵地叫着，舒羽轻轻抬脚，从它身边绕开了。

灵山寺里松柏成荫，里面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在焚香祈愿，僧人们大都在念经清修，其中一个年轻僧人正在院中扫地。

舒羽向他走去，鞠了一躬，做了个合十礼，“圆空法师。”

早已是老熟人了，对方对她的来意顿时了然，回礼道，“舒施主，净玄师兄前不久被请去参加一场佛法交流会了，还没回来呢。”

舒羽难掩脸上的失望，“这么不巧呀。”

“净玄师兄临走前有一话托我转达给施主，他说上次施主抄送来的经文字燥且乱，是心里杂念太多，必多忧愁，下次可多抄写些《心经》静心。”

“谢大师赐教。”舒羽从包里取出一卷经文，“只是我新抄的经文，烦请圆空法师代为转交。”

圆空法师接过后，她自嘲地轻轻一笑，“可惜我实无慧根，写得再多也是浪费纸墨。”

“施主切不可妄自菲薄。抄经就像修行一样。圆满与清净都是一时，即使一时想通了，下一秒又可能堕入迷障，所以才需时时觉察心念，不断清修。”

圆空看她眉间大有愁色，想了想，道，“我方才在院中泡了壶茶，现在想来已经沏好了，舒施主可愿意陪贫僧同去品茗？”

他居住的院子打理得清静雅致，满院花草，有桂树、菊花、茉莉... ...

坐在树下喝茶，顿觉茶香花香满肺，宁心静气。

舒羽将茶盏握在手里，“我每次来这里，都是因为生活中发生了不如意的事。记得上次来庙里做义工，也是大学毕业那年和妈妈为了择业方向的事大吵一架，跑来这里逃避世事。次次都是临时抱佛脚，想必佛祖也会觉得我实在是很不虔诚吧？”

圆空笑着摇头，“施主此言差矣。佛法本就在各人心中，并不是要出家皈依佛门才叫修行。学佛本为修心，心即佛，人人都有佛性，在此尘世中各自修行，只要用心去感受来自生命的力量和智慧，心清净了，处处都是佛门净土。”

舒羽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砖石上树影摇动。

“圆空法师，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因为多年前净玄大师给我的佛珠被人扯断了，这段时间亦是诸事不顺，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还... ...遇到了一个让我心生杂念的人... ...来此也是求净玄大师开解，但到底和大师没有缘分，也许是我命中该有一劫。”

“阿弥陀佛，一念三千，万事皆是机缘。一切只在乎施主你的心如何想。”

舒羽正欲仔细参悟圆空话中的深意，忽然“喵喵”几声响，定睛一看，原来是方才那只小橘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停在他们脚下直叫唤。

圆空看上去很高兴，像招呼老朋友似的，“是你啊！”

他起身去房里拿了猫粮出来，撒在猫面前，那小家伙顿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着圆空与猫相处得一派自然，舒羽不禁疑惑，“师父喂猫本是善心，但此举是否是介入他人因果？如若它习惯了被喂养，过于信任他人，忽然哪天没有人喂它了，或是遇到居心不良的坏人，那对它来说不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给予也不接受，不管是对猫还是对人，无羁绊无挂碍，舍弃**，舍弃感情，万般皆空，才不会被伤害吧？”

圆空温柔地抚着猫的脑袋，“施主此言，大有走入迷局之相。”

“请师父赐教。”

“所谓‘何自自性，本自具足’，自性本就是空有合一，而非只是空。施主一味求空，是真的看破红尘，对一切释然和放下，遁入无欲境地。还是将念佛作为自己逃避现实的借口？”

圆空的这番诘问将舒羽问得哑口无言。

“正可谓‘不是本心，学法无益’。人本性所具备的贪嗔痴慢疑，都在我们内心，并不是通过诵经念佛就能开解消除的。唯有自渡，身体力行地实践，方能觉知，绝无捷径可走。”

圆空双手合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亦有自己的业力要消除，直面业障，才能消除业障。妄想单单通过学习理论，跳过修行，只能困在原地，越陷越深。如同考试作弊，你可以欺骗所有人，唯独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说话间，猫咪已吃饱喝足，乖顺地伏在他脚下。

“所谓‘缘起性空’，世间万物互为因缘，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施主切不可逃避自己的因缘。无论于你而言是痛苦还是欢乐，是混乱或是平静，施主自去领受，种下善因，必得善果。”

这时，寺庙里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晚课要开始了，贫僧先行一步，施主请自便。”说罢，便翩然离去。

舒羽在圆空走后，仍怔怔了好久，忽然有桂花被风吹落，掉在她的肩头。

她抬头去看，她记得这棵桂树是净玄大师当年亲手所植，如今已绿荫如盖。

从幼嫩的树苗到遮天的大树，想必它亦经历了漫长的自我修行吧？地上铺满的砖石也阻挡不了这蓬勃的生机，压抑不了它的天性，绿意自会蔓延。

舒羽走过去，轻轻抚摸树干，“这就是你想教会我的吗... ...”

此刻四下无人，她终于不用再叫他“净玄”的法号。

她轻轻叫了声，“...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