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江杉 第6章 小院

今天店里客人不多，夏遥吃完午饭后就一直坐在窗边处理账单，直到夜幕降临，街道的路灯亮起，她才从屏幕前抬头。

除非节假日，店里一般七点准时关门。

秋姐打扫完卫生，便道别下班了，她儿子在外地工作，儿媳和孙子留在阳城，她一贯走得准时，要回去帮忙带孙子。

庄筱霖还在吧台做收尾工作，看到夏遥拿着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倒了杯水走过去。

“小遥姐，喝杯水吧。”她瞥了眼桌面，全是各种发票收据。

“谢谢。”夏遥抿了口水。

庄筱霖看着她一脸愁苦，问道：“这个月的流水不好吗？”

“一般般吧，比上个月要差一点，不过现在是淡季，也正常。”

上个月恰逢国庆，小城来了不少游客，如今天气渐凉，冰饮的收入少了大半，前两年都是如此，夏遥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等下个月双旦一来，接着就是春节了，生意肯定能好。”

一到年底，大学生放寒假回城，打工人回家过年，小城娱乐项目本就少，她们店面积大，地理位置优越，不少人都喜欢来聚会喝下午茶。

“杨宇那边要涨价，对面那俩癫公癫婆逮着我们压价格，街口那家连锁店马上又要开业了。”

夏遥将手里的笔放在人中上，吸着鼻子，小脸皱成一团：“愁啊。”

随着沙市文旅经济的发展，这两年一直在不停招商引资，许多品牌又在开阔下沉市场，小城近一年入驻了不少连锁店，老街口就有家知名连锁咖啡店正在装修。

她们这种手作咖啡，原料成本不低，定价偏中上，很难打过连锁店九块九一杯的咖啡。

至于对面的夫妻店，都是本地人，在当地的资源和人脉比她强，人家要是连成一条心来对付她，就算她行事强硬，也未必压得过地头蛇。

“也不要太担心嘛，还是有不少老客户愿意支持我们的，”庄筱霖安慰道，“更何况，有你的手艺在，咱们的出品还是有保证的。”

夏遥是从大学开始学做咖啡的，那时她寒暑假去东南亚旅行，为了赚取旅游经费，会做一些咖啡豆代购，慢慢地开始对咖啡文化产生兴趣，便买了各种工具书籍回来自学，发小廖予欢在学校门口的咖啡馆兼职，她没事也会去帮忙。

久而久之，也学了不少做咖啡的手艺。

“但愿吧。”她叹了口气，笔从脸上滑落，夏遥拾起笔，心里想着事，手不自觉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庄筱霖接到母亲催着回去吃饭的电话，起身道别离开。

夏遥点头，看了眼店内灯火通明的大厅，起身走到开关处，把大灯都关掉，只留了玻璃窗边的几盏灯。

她回到窗边的位置，凝神看着方才胡乱涂写的纸张，上面写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廖予欢。

一个占满夏遥前二十几年人生的人。

夏遥从记事起，就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父母工作忙，没空带她，她自小调皮捣蛋，老人没精力整天跟着她上蹦下跳，幸好有廖予欢。

廖予欢家住在爷爷奶奶家对门，她和廖予欢是同年出生的，从小学到大学，她们一直在同一个学校。

两人性格天差地别，一个温婉乖巧，一个活泼乱跳，却反倒成了最好的朋友。

同一层楼还有一家住户，姓徐，家里有个大她们两岁的儿子，叫徐隽宴，一贯喜欢以“哥哥”自居，事事管着她们。

于是三人经常形影不离，夏遥负责闯祸，廖予欢负责帮忙隐瞒，徐隽宴负责替她们擦屁股。

只是这个组合在两年多前的某一天，彻底瓦解崩塌，廖予欢消失了。

在阳城边的大海里。

廖予欢大学学的是室内设计，这家咖啡店的所有装修都出自她的设计。

夏遥当初挑了很久的店面，才挑中老街这家格局差不多的。

她心中激起万千思绪，抬眼扫视了一圈店内的装潢。

整个店面风格主打经典不衰的美式复古，色调明亮温馨。

为了还原设计，做硬装时花了不少钱，后来为了省钱，只能拉着徐隽宴过来当苦工，帮忙刷油漆打补丁。

吧台是她的专属“工位”，除非是她有事，不然店里的咖啡出品一般是她在负责。

墙面打了一排展示柜，摆着她以前旅行时从各地淘来的陶瓷杯，造型各异，做工精巧，摆在最中间的一只兔子杯，是有一年生日廖予欢送的。

台面上放置着咖啡机、磨豆机和各种器具，旁边是满满一橱柜的咖啡豆，好几个牌子都是廖予欢爱买的。

收银台隔壁有一台老式黑胶唱片机，是特意从京市带过来的，一旁的唱片架上摆着廖予欢最喜欢的一张专辑《人生海海》。

吧台上方的菜单展示是纯手写的黑板报，她每个月都会将黑板挪下来，在上面更新菜单，根据不同主题绘制一些小插画，唯一不变的是永远会有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小卡通人，笑眯眯的，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不知不觉间，这家店到处都是廖予欢的痕迹，明明她从未来过。

夏遥跑了很多次家居城，精心挑选店里每一张桌椅，联系了以前认识的“驴友”，从天南海北采购豆子，根据风味悉心调配饮品。

她找师傅给店里打了一个书架，挑选了她们读书时喜欢的书和杂志，摆满架子，供客人阅读。

店内的绿植，是她驱车从花鸟市场一盆盆搬来的。

对门花店每周固定送来鲜花，她会将玻璃花瓶洗干净，再把鲜花插好摆放在店内各个角落。

廖予欢说过，如果她将来开咖啡店，一定要在店里摆满植物。

夏遥花尽心思，将这家店布置成想象中廖予欢会喜欢的样子，她其实早就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喜欢的，哪些是廖予欢喜欢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在寄托相思，还是幻想有一天廖予欢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确实越来越爱这家小店，甚至对这座小城有了感情。

廖予欢刚失踪那阵，她没日没夜地忙着店铺装修的事，只想将想念和自责的时间占满，后来店铺开业，她白天做咖啡，和投缘的客人聊天，和搭讪的客人斗智斗勇，晚上开着小电动到海滩边散步、画画，一切都是匆匆而过又慢悠悠的。

她还是原来那个她，张扬明媚，肆意妄为，只是会害怕触碰那段记忆。

也常常梦到廖予欢，常常彻夜难眠，但一回到小店，便觉得日子还能过。

街边明亮的路灯、对面街道橱窗上的广告灯牌，和店内昏黄柔和的光线交相映，地砖镀上一层斑驳陆离的光泽。

夏遥清理完桌面的账单，将桌面擦干净，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支打火机。

这几天和父母在一起，就把烟藏在住处的卧室里了，没带在身上。

她叹了口气，拿着抹布走进吧台，准备出去买包烟。

将抹布清洗干净挂到架子时，目光被台面上那两个精美的包装盒吸引。

盒子内的油柑颗粒饱满，绿油油的，她拆开包装，用水冲洗了一些，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是盛夏里热浪被撕碎的感觉。

像细密的星星在阳光下跳跃，微微的甜意扑向鼻尖，口腔里都是沁凉的回甘。

比起在生态园里吃到的少了些酸涩，多了些爽脆。

夏遥眼前一亮，她拉来高脚凳坐下，不一会就消灭了几颗。

她垂眸盯着包装盒上的介绍，想了想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小狗头像，发了一条消息。

「油柑好好吃，比生态园的好吃。」

片刻后，小狗发来消息。

「喜欢就好。」

「超级喜欢！」

这次比刚刚等的时间要长，之后夏遥收到了一个字。

「嗯。」

夏遥无所谓地笑笑，这人多说一个字好像费钱似的。

她将手机放下，边吃油柑边望着窗外发呆。

直到老街上的店铺纷纷熄灯闭店。

她望着只剩下路灯守候的街道，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夏遥握着手机开始打字，给徐隽宴发了条消息。

「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我这叫懂礼貌。」

「说事。」

「帮我把我那间小办公室转让了吧，油画能卖的卖了，卖不掉的就送人吧。」

半晌，对方才回消息。

「想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

夏遥没有丝毫犹豫。

她交待完所有事宜，将剩下的油柑盖好盒子放进冰箱里，锁好店门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没有再想起买烟。

金照村某个小院里。

付江杉坐在桂花树下的秋千椅上，长长的睫毛覆在黑眸上，吹落一片阴影。

他盯着手机上那四个字和感叹号，仿佛能从中看见那张明艳脸庞上张扬的笑。

过了很久很久，他冷清的面容如春景融化细雪，深邃的眉眼中露出柔软的笑，久久没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