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二舅母家的孩子,名唤春华。”
胡氏道。
二舅母:“这位便是你姜澈表哥年前娶进门的媳妇,春华,给你表嫂问好。”
笑颜如花的姑娘对上樊彩香客气的微笑,神情稍敛,不太情愿地蹲个身:“表嫂好。”
樊彩香道一句表妹好。
有小姑娘在,胡氏只好压低声音跟二舅母轻声抱怨。
樊彩香时而端起茶壶给桌上几位适宜添补,其实心思已经飘远,一直在想如何把书铺子的生意重新盘活。
时间一长,春华小姑娘坐得踏实,眼神一个劲的往樊彩香身上瞅。
樊彩香若有所觉,回望过去露出一点善意笑容。
春华表妹想了想,主动提了话头:“表嫂是在担心姜澈表哥考试吗?”
“你放心,三姑姑为了表哥读书的事情煞费苦心,今岁的初选录表哥必会厚积薄发,得胜归来!”
樊彩香无可无不可地弯了下唇,“谢你吉言。”
春华表妹皱了皱眉:“你不信表哥能考上?”
樊彩香:“.....为何这般说?”
春华鼻腔吐个哼音:“你与表哥相识不久,自然不如秦家姐姐对澈表哥关心多。”
小姑娘自以为看穿什么的表情:“但你不该对表哥没信心,谁让你占了表哥正头娘子的位置呢!”
“在聊什么?”
一直暗中留意闺女的二舅女察觉出闺女表情不对,立马开口询问。
方才春华表妹说话压着音儿,故而只有樊彩香和她两人听得清。
小姑娘眼神躲闪没胆子跟她亲娘开口,眼角余光警惕着身侧的樊彩香,生怕她告状。
“没什么,随口说点街面上的趣事。”
春华表妹松口气,飞快瞄一眼亲娘,见她收回注意又在和姑姑说话,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再看从头到尾始终淡然的表嫂,她抿抿唇,有些不甘心地想争回场子,却又畏惧再惹了亲娘垂问,到底按捺不语。
那头胡氏跟二嫂子抱怨过大嫂的行事不妥,再三拜托对方归家看胡家老太太时能好好劝劝。
二舅母口中说尽力,一出茶馆大门,便把小姑子的托付抛之脑后。
胡家大嫂胡搅蛮缠的本事叫人头疼,她又不是昏了头没事儿做,白送上门去做那等得罪人的事情!
亲戚一走,胡氏自觉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樊彩香见她真心信了二舅母,心底失笑。
婆母瞧着精明,实则再心思单纯不过。
那二舅母三声说无奈、四声讲自己不好出面,五言六语撂下的全是场面话,什么我尽力什么我不作保能办成什么还是得大嫂子自己想开...
“我与母亲做个赌约吧。”
她突然开口道:“二舅母决计是办不成你拜托她的事情。”
胡氏:“不可能!”
这回她可是许了承诺,只要二嫂子能劝大嫂子不再给她和秦家鳏夫牵线搭桥,事成必有银子重谢。
樊彩香:“您既然开口许银钱,便明白财帛动人心催人欲的道理。那您许给二舅母的银钱数能多过那位秦老鳏给的谢礼,以及之后您与秦老鳏成事后给胡家带来的好处嘛?”
胡氏举茶杯的动作僵在原处,好半晌,像是挨了一拳似的钝钝地盯着茶桌不语。
因为是初选录的大日子,茶馆内外沸客盈盈,嘈杂举音却似雾般把胡氏笼罩在内。
她又如何不知樊氏说的道理,只是心中仍旧存几分侥幸,二嫂子至少比大嫂子明事理,这些年她扛住在姜家时受到妯娌的一切委屈,贴补给娘家的东西物件少也有三十银之多。
不去细细算账,是因为还念旧情,借二嫂子出面,也是想着不伤情面好好地把大嫂子的筹谋给推拒了去。
打小她娘就教她要懂事,做人要有良心知感恩。
胡家大哥痴酒整日醉生梦死,二哥性弱靠嫂子娘家搬到镇上活成半个上门女婿,她懂大嫂子的艰辛理解二哥做男人的憋屈,掏心掏肺总也情愿。
只是如今寡居身又被惦记,她生平头一次不愿意委屈自己,背地里不知多少夜晚不能成眠才想出让二嫂子帮衬说合、这么一个相对委婉的方法。
然而......
胡氏幽幽叹气:“我实在没法子....”
樊彩香:“怎么会没法子?就诸如正月里大舅母领着人来拜年,您只要闭门不见,他们难不成还能撞开家里大门把您横强了去?”
胡氏:“可是那毕竟是我娘家哥哥...”
樊彩香没忍住翻个白眼:“世间难以两全,好比姜澈读书。您既要姜澈承继公爹的读书美谈,便得舍去做慈母的可能。姜澈读书凡有错漏,不拘大小,您都能疾言厉色地惩戒,好威风的模样!怎么轮到您娘家的事情便如此缠连?”
“要么您跟老夫人提离,归家听大舅母安排老老实实跟人家成亲。要么您就狠心断了大舅母的筹谋,让她再不敢生事。”
胡氏苦笑:“哪有你说的这般轻巧......”
樊彩香:“还能有多麻烦。”
她突地正眼看向婆母:“别不是您也倦了守寡的日子,心底想离开姜家,却抹不开面子,所以才在人前故作为难?实则是想让大舅母从中蛮横做局,您好脱身吧?”
胡氏脸色唰得一白:“你!你浑说!我怎么....”
樊彩香:“哦。是我想错了。”
胡氏气得倒吸好几口气,险些在茶馆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当啷’一声震天响。
茶馆坐着的人瞬间炸蜂似的起身往外涌动,樊彩香顺势站起:“是考场结束的锣响。”
胡氏扶着婆子的手臂晃悠几下才站起,她扯住儿媳妇的胳膊,再三保证:“我绝无离开姜家另嫁的心思,不准你对着二郎浑说!”
樊彩香露出一个信誓旦旦的笑容:“您放心!我一定不乱说!”
胡氏望着她脚步轻快的背影,心头一阵阵地泛起苦涩。
这可怎么办?儿媳妇性情捉摸不定,万一在儿子跟前说自己想嫁人...
她猛地捏上伺候婆子的手腕:“待今日归家,先给老夫人那边递话,就说我有要事跟她商量!”
*
锣响之后,足有半刻钟考场朱红色的大门才从里边打开。
白日尚短,天际已渡上一层昏。
考场大门前的差役举着烧红的火把照亮路径。
樊彩香挤在人群之后,垫着脚在溜溜往外走的学子中寻着。
没一会儿,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她扬起手臂挥舞着,身侧阿阳和玉兰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齐齐放声喊人。
便见姜澈仰头看了过来,眉间尚有几分凝思未散去,几步下台阶与同场认识的书生拱手作别,再靠得近些,面上只剩一派轻松。
“冷不冷?”
樊彩香急忙把袖子里的手炉递过去。
姜澈接过,“一直握着笔杆子在写字,倒也没觉得很冷。你呢?一直站在外头等吗?”
樊彩香:“那倒没有。我和娘在茶馆里头坐了一天,还点了好几壶茉莉花茶喝着呢。”
顺着人流朝外走着,姜家的驴车刻意停在稍远一点的拐子口。
两人挪过去时,天已全黑,车架上支着一盏风灯,胡氏就坐在马车上,又恢复从前的高姿态。
“怎么出来得这么晚?”
姜澈拱手:“回母亲....”
樊彩香拽下他胳膊:“有什么上车说,堵在这儿影响别人散场。听听,那谁家下人正瞪着咱们这儿呢!”
胡氏:“....先上车吧。”
樊彩香踩着脚凳先钻进车厢,姜澈紧随其后。
车帘落下,只有中间条案亮着一豆光烛,膝盖贴着膝盖,这么近的距离樊彩香却也只能瞧见姜澈模糊的身影。
胡氏:“考得如何?”
姜澈:“回母亲的话....”
樊彩香:“若不然回家再说?这黑咕隆咚的,我连您坐在哪儿都不知道,头和脚哪个朝上还得伸手摸呢。”
胡氏:“.......回家再说吧。”
*
一路无话,到家时恰好与东院的两架车遇上了。
沈氏眉眼间的喜气都快盛不下了,瞅见大门前胡氏刚站稳的身影,她连婆子手臂都来不及撑,蹦下车架时脚踝拐了下都忍着抽痛冲了过去:“大嫂回来了?二郎考的如何?能上录选榜吗?”
什么都来不及问的胡氏:“......他自己的命全看天意了。”
这就等同于告诉沈氏姜澈考得不如人意了。
沈氏目光一一掠过大房三人,虽然二郎媳妇面上掩饰得很淡然,但她慧眼看得出那是装的。
没装但就是很淡定的樊彩香一回西院就被胡氏吩咐去后厨了。
她心里明白婆母这是担心自己又从中作梗拦着她追问姜澈考试的事情,大亮堂屋,路上阻了自认已经给了姜澈足够的时间回缓紧绷的精神,她没异议地去灶上弄饭。
厨娘一直温着火等他们到家。
现成的热锅热灶台,前后片刻就弄出一桌热腾腾的夜食。
饭食送到东厢房,母子两人的问答已经收尾。
樊彩香观察婆母的神情,虽然手还不停翻着文册,对待姜澈的态度尚好,毕竟地上没跪人也没有摔碎的茶盏。
饭桌上的气氛维持在不喜不怒的中间线上。
三日后就会有初选录结果公布,眼下一时核验不过是庸人自扰。胡氏绷着脸,姜澈在填文一项口述中没犯错,勉强还好,只是不知最后的卷册释义和写著发挥如何。
这顿饭胡氏吃得没滋没味。
等儿子儿媳妇撤了,她换了一身洁净衣衫往老夫人处去。
西厢房的小两口正舒展地躺在内间大床上犯饭懒。
两人挨着躺着,谁都没开口说话,樊彩香放空思绪,空着空着,突然一猛子翻身跨坐在姜澈腰间,眼神晶亮一副算账的模样:“老实说!你二舅母家的春华,是你什么人?”
姜澈长臂握在她苗条的腰肢上,怕她坐得不稳当还挪个姿势,刚靠上囤在床脚厚厚的被褥,发觉眼下这姿势实在糟糕得有些妙。
“额....春华是?”
看他表情不似作伪,樊彩香啪得拍开他乱揉的手:“春华表妹,二舅母家的,你不记得了?”
手背一点不疼,相反还觉得是他的夫人手心会疼的姜澈不想这时候说起什么春华什么秋风:“只知道她是表妹,不曾记得她叫什么。”
樊彩香倒不在意突然现身的表妹浑说什么,只是当时婆母那心虚的眼神分明是忌讳她遇上春华表妹,故而她才有所怀疑。
看姜澈确实不记得什么春华,想来是大人们私底下曾有的安排?
姜澈:“怎么突然说起她?”
樊彩香:“今日在茶馆等你出来时,二舅母领着表妹来过。”
一解释,又想起什么,突然攥着拳头狠狠锤了他一下:“你跟那秦家姑娘感情很深?”
姜澈险险跟上他夫人的话语,“秦家姑娘?秦菱花?”
“我跟她不熟!只是秦家儿郎开蒙后一直在崔夫子那里读书,秦菱花有时跟着她哥哥一块来,遇上过几回。”
“你胡说!”
樊彩香恶狠狠地瞪着他:“只是遇上几回,为何你外家表妹会说秦家姑娘懂你比我懂你还多?”
姜澈被她眼波勾得弓起脊背,压抑住急促的喘息,两手揣起柔软的夫人抱在腿上,一个劲地为自己辩白:“她信口雌黄!这世上就没有人比你还懂我!你攥着我的心,拧着我的肝......”
咿?
原来情话是这样子的?
樊彩香觉得心尖一阵刺挠,不自在地扭了扭,脸蛋悄然爬上红意,本是理直气壮在责问,最后反倒送上门。
人成了春日刚冒尖的笋,剥了一层层外衣,露出里边白嫩的肉,嚼舌吞没,满是丰盈的汁水香。
‘食客’兴致盎然,神情餍足地享受春朝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