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暗生闷气。
惯例的一次请安,搭进去每月少说三百铜子的花销。
自打她掌家以后,明里暗里挤兑胡氏,生生把大房原来住着的宽敞东院腾出来让给二房,大房合该一年的茹素期也如愿在她怂恿下延长了十数年。
“家里倒不至于掏不出这些银子来。”
回到东院,沈氏跟丈夫姜似武道:“只是大嫂若想改了旧例直接同我说便是,何至于借着二郎媳妇的嘴捅到老夫人跟前去,没得叫我难堪!”
姜似武舀了一勺鸽子汤:“借二郎媳妇的口?不至于吧。大嫂为人向来本分。再说了,今日不是你先提的二郎媳妇嘛?”
沈氏:“......吃你的饭吧。”
男人心眼粗,不懂后院里头的弯弯绕,沈氏决定过会儿再去西院好好说道一番。
*
“大嫂不爱出门,我想着大灶上增添份额的事儿不算小,便亲自来一趟省得底下人回话说不清楚。”
沈氏把自己出门前随手拟出的清单拿出来:“大嫂瞧瞧,这单子上头的采买份额可还满意?”
胡氏瞟都没瞟,“西院吃不吃肉是老二媳妇自己跟老夫人提的。这事儿她看着办吧。”
没一会儿,樊彩香领着玉兰到了。
沈氏看她拿着单子一排排看,心里发笑:就樊氏山野出身,她认字吗?装的倒是挺像,怕是等自己走了,还要请教二郎吧?
“二婶,这个葫瓜的葫字,写错了。”
沈氏说不可能,樊彩香用手指头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过:“葫瓜,有个草字头。”
沈氏憋着气瞅了会儿,“...灶上的管事识字不多,写的不规范,待我回去好好训诫!”
樊彩香点头:“管事管事,错字就能错账,可不能小视了去。”
沈氏闻言,瞄一眼大嫂胡氏,见她又在盘手串一副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觉得她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自己呢。
“二郎媳妇在家时读过书?”
樊彩香笑道:“说读书就抬举我了。不过是我爹在世时瞧着我性子不安分,请了位女师念念《女训》。”
说着,又欸的一声,“婶娘,这个肉膘的膘,怎么写成表了?”
沈氏:“.....回去了我让他们改。”
樊彩香:“可得改对了。肉膘那是脂,炼猪油可少不得。要是肉表,就一层磨牙的猪皮,没什么吃头。”
沈氏怀疑二郎媳妇是在阴阳自己在单子上耍心眼。
她笑意微敛,扭脸冲着胡氏道:“要么说大嫂和二郎有福气呢,您瞧二郎媳妇多能干呀!”
来前她预备了一肚子话要跟胡氏说,肉得分,但她心里不痛快,也得叫胡氏这个寡妇难受几天。
“好些年我都劝着大嫂您断了这清汤寡水的苦活法,您非不听,老说自己苦些,大哥在地下头能好过。”
“可见您多满意彩香这个儿媳妇,她嫁进来几天,就能劝的您改主意。好事,这是大好事!”
樊彩香顺势含笑道:“二婶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她把单子还回去,“我娘在家常教导我,人思旧重在心意,一饮一食不过是嘴上,不然您和二叔还有两位堂弟这些年吃肉不就成了罪过吗?”
沈氏笑容一僵。
樊彩香假装看不见:“二婶治家有道,我瞧过单子了,除开刚才说的几点,其余没有不妥的,就照着这安排给大房支配吧。”
沈氏离开西院时,脸色比冬风还要彻骨。
人走了,胡氏撩起眼皮看樊彩香:“嘴就那么馋?”
这是又翻在幽堂的旧账呢。
樊彩香:“婆母见谅,我年岁小,三天不吃肉身上就不痛快。”
胡氏:“......回去吧。”
樊彩香蹲个身,走得干脆利落。
上了台阶,突然想起今日是学堂旬休的日子,听玉兰说姜澈方才喝了姜汤回屋躺着了,她转个方向,朝着后罩厨房去了。
厨娘蹲在灶膛跟前,铃铛也在。
两人瞧见二少夫人来了,主动让开最暖和的位置,搬了个半高的凳子还铺上厚厚的毛垫子。
樊彩香一边烤火一边问厨娘从前大房灶上分例分配的事儿。
“早年间家里头是吃大灶锅,按人头各院领饭。后来老夫人辟到幽堂单住,便下令分了灶,每十天采买管事分一次东西,各院各做各的。”
“咱们大房自十来年前大爷没了,就奉行吃素,每回领东西,除了米面糕点,就是些豆腐白菜瓜果。”
樊彩香:“那上回的鸡蛋是哪来的?”
厨娘:“是我跟幽堂灶上借的,原是过几天领东西要用两斗米还人家的。这下好了,二少夫人您给大房争回了肉蛋的份额,我也犯不着再给人家赔笑脸了。”
“我是给自己争的口粮,等肉送来了,我来指派做法。”
厨娘应声是。
果不然,上晌沈氏来递了单子,晌午就有采买的人喊西院去领东西。
厨娘走前挎了好大一箩筐,脸上笑得跟过年囤年货差不多。
半刻钟后,厨娘耷拉着眉毛灰心丧气地回来。
胡氏隔窗瞧见了,吩咐身边的婆子去后罩打听下发生了什么。
婆子来回不过半盏茶便打听清楚了。
“回夫人的话,厨娘领回来的东西好些中看不中吃。鸡蛋数额对,一个个小的可怜有几个还碎了壳粘着鸡屎。肉排重量对,却是个空架子,见不着多少肉丝全让剃了....”
厨娘丧气坐在板凳上头:“二少夫人,老奴没把差事办好,白白糟蹋您在老夫人那头的筹谋了。”
铃铛气得拳头握紧:“那群贼心眼的腌臜货,说咱们大房只出不进,有什么脸要吃要喝!”
“他们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咱们大爷在县里头当官撑腰,二爷光靠自己能起家?”
玉兰扯她袖子,“二郎君还在那头养病呢,你低声些!”
“二少夫人,我就是气不过,他们凭什么....”
樊彩香已经见识过二夫人沈氏的用心艰险,得了这么一箩筐的‘干货’,属实是意料之中。
她翻出两个油纸包,厨娘解释道:“单子上写的是二斤肉,上秤是对,就是您瞧瞧...瘦巴巴的全是精肉,一点荤白都看不见,也不嫌费功夫!”
“谁家好人吃肉不吃膘?”
樊彩香让她们别说了,“这猪排架,剁成小块,加点红枣姜片用瓦罐吊一夜炖成高汤水。”
“这些鸡肉....”
樊彩香:“鸡屁股弄干净,和鸡头鸡架鸡脖一块捣成肉泥,小火,和豆油姜片葱炼了,葱段多用葱白,拌素面味道也好吃。”
“这二斤瘦条,今晚切五两,剁成黄豆大小,白菜沫,二分豆腐,敲一颗鸡蛋,两勺白面,再用番薯水调和上劲。”
厨娘:“这是什么吃法?”
“清水滚沸,挤成拳头眼大小随汤浮起就能出锅。就家常吃的丸子汤。”
樊彩香笑道:“一人一碗开个好头。对了,记得单给老夫人那头送一碗,用食盒装好,趁着上灯,人多的时候去。”
玉兰和铃铛对视一眼,齐齐应声是。
暮食到了。
胡氏上桌,视线自清粥、腌酸菜、豆腐皮萝卜丝上掠过,看向一侧的空座。
“你媳妇呢?”
姜澈:“她说自己吃过了。”
胡氏:“...吃的什么?”
姜澈说不知。
他是真不知道,只闻着后罩厨房那头一阵阵地往外飘香味,彩香对他避之不及,他也没好意思问阿阳和玉兰。
胡氏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听婆子说樊氏给老夫人那头送饭了?”
姜澈点头。
玉兰提着食盒出门时,阿阳眼巴巴望了好久,猜了半天究竟后厨送了什么给幽堂。
胡氏:“她倒是有孝心。”
也没想给她这个婆母敬一份。
姜澈麻木地嚼着萝卜丝,没回复这句酸话。
这顿饭母子两个都吃得不是很开心。
胡氏若有其事地看着儿子:“樊氏整日避着你我,传到外头,还以为我这个婆母苛待了她。你回去跟她说,旁的不论,餐食须得和我们一块吃。”
姜澈躬身应好。
夜上,内室熄了灯烛,听外间门响动,他睁开眼睛。
他心里默默念着数,约莫一刻钟后,他缓缓坐起,趿拉上鞋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
也不知她睡了没,万一自己不打招呼冷不丁推开门,吓着人就不好了。
“咚咚咚......”
细碎的敲门声回荡在清寂的屋内。
“咚咚咚......”
刚睡着就被吵醒的樊彩香:“干什么?!”
间门传来姜澈平静的声音:“你也没睡着吗?”
樊彩香:“......有事?”
“方便我过去吗?”
樊彩香感受下暖和的被窝,没动弹:“不方便!”
姜澈只好隔着门继续:“母亲今日让我跟你说,往后餐食须得和我们一块吃。”
说罢,耳朵贴在门缝上,等着她回应。
今日她刚领了荤食的份额,母亲便不允许她吃独食。
她定会不开心,若是像那日一样气性上来同他讲理,他已经预备好说辞来缓解两人之间的僵局。
只是等了半晌,就在他以为自己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外头传来他夫人清明的回复:“我知道了。”
之后再没有旁的声音。
姜澈不甘心,又咚咚敲了两下。
“你还要干吗?!”
这声他听得明白,是在嫌弃他事多吵到她了。
“...你没有别的话说吗?”
“没有!!!”
姜澈抿下唇,几许后望一眼绝情的门扉,顶着一身霜寒独自回了床榻。
翌日天亮,他如前几日一般,出门时外间已没了夫人的痕迹。
去书堂读书,他动身时天都没亮,朝食就摆在自己厢房的外间。
上饭时,他见到熟悉的几样,心下失望。
玉兰立在一侧,姜澈隐约能听到内室通净室铃铛细碎的说话声:“少夫人吃过了吗?”
玉兰:“回二郎君的话,二少夫人的朝食还没备妥呢。”
“后厨给她做了什么?”
玉兰:“二少夫人的朝食是自己做的,奴婢还不晓得呢。”
不过她昨夜看过厨娘备菜,知道二少夫人今晨要做韭菜鸡蛋粉丝馅儿的酸汤饺子。
但是她不想告诉二郎君。
二少夫人跟他们说过了,明明二郎君自己也想吃肉,还吃了不少樊家夫人的肉馅包子,可等到二少夫人跟大夫人开口请肉时,二郎君像个缩头乌龟没帮着二少夫人。
旁人冲锋陷阵得来的荣光,不出力的人没资格腆着脸来沾!
姜澈莫名感受到婢女鄙夷的目光,只是待他细看,又好像不是。
他怀疑樊彩香跟几个丫头嘀咕了什么,我没做错什么!明明这般想着,可他偏偏不敢直视婢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