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那个薄雾层层的地方,低头看着自己的赤色猫爪,意清不禁跺了跺草地,接着又伸了个懒腰,炸开了前爪。
一切宛若现实,甚至还能感觉到冷风正拍打在自己的毛身上。
做梦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连着两次做相同的梦,确实奇怪。
冷风呼啸着吹来,意清连忙抬起左爪挡在脸前,却见前方似有怪事发生,散发出了紫色的光点。
刚要向前一探究竟,不断的哗哗声将意清从薄雾中唤醒。
重重地眨眼驱散困意后,意清才发觉自己的脖子下正垫着一只手。
意清心里一惊,连忙起身回头,只见程楚秀正端坐在身旁,迅速抽回了手,有些别扭地看着自己。
二人正身处溪边的亭子,太阳已快落下,在这已待很久。
“你回来了!”意清喜笑颜开,看来他改变了主意。
但一想到对方盛气凌人的样子,便又收起了笑脸,面无表情:“怎么回来了?”
“我只是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没听错的话,虽不情愿,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歉意,“捉妖派收徒无度,鱼龙混杂,一些土匪强盗也入了其中。刚开始,他们打着为民除害的幌子,乱收百姓钱财。最近,又开始盯上了落单女子,蛊惑他人称女子为妖,随后绑走玩乐。前不久,这条路上恰好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便前来看看……”
听罢,意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有捉妖师的牌子,但非抓着我不放。”
这一招属实阴险。在这妖世,人们就靠着玄师们除妖除害,若有捉妖师指着一女子称其为妖,谁会不信?再加上捉妖派的木牌子,岂不是板上钉钉,谁敢上前质疑。
想到自己刚才的处境,意清打了个冷颤,但又不禁想到,还有许多无反抗能力的女子,就这样被绑走,每日昏天暗地,生不如死,心中满不是滋味。
“不过,你还真会默念起咒啊,”程楚秀看向意清的眼神多了些新奇,“看来以前学过一些?”
她摇了摇头:“只听人施展过焚烧咒,之后便记下了。”
“只是听人施展过,你便学会了?”程楚秀半信半疑,喃喃道,“真的假的……”
“嗯?你说什么?”意清没有听清。
“没有……”他收回了惊讶的表情,冷面道,“没说什么。”
“对了,你回来,是只担心我的安危吗?”意清有些期待地问道。
一提这话,对方的耳根子霎时红得像个红石榴,但仍一副冷峻高傲的神情。
“当然不是。除此之外,我想问问你,还愿不愿与我同行?”
“当然愿意。”意清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虽然这人看似不好相处,但毕竟拜师学术,性格什么的倒也不重要。
可对方又问了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事情:“那你可否有中意之人,或是念念不忘之人?”
话锋一转,意清愣住,不过马上又明白过来。
这是问是否有眷恋,若否,则可随师游历,拜师学咒。
“绝对没有!”意清连忙摇头,生怕对方以为自己犹豫不决。
他似松了口气,接着问道:“若要与我同行的话,少不了与妖鬼打交道,怕吗?”
论以前,当然会。那头冲来的画面,意清肯定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但相比之下,她更怕自己毫无反击之力,反而栽在同类手里,沦为玩物。
由此看来,区区妖鬼,有何可怕。
“我不怕,”意清端坐,目光坚定,“与其害怕,还不如握紧拳头!”
这回答倒是出乎了程楚秀的意料。以往仗义出手后,难免会有些男男女女上来拜师求学。他曾也想过与人结伴,一同除妖,可每当问出这个问题时,有八成的人会回答:
“当然不怕,不是有您在吗!”
剩下二成的人回答:
“当然不怕!”可之后别提妖,碰到个山间土匪都吓得迈不开步子,故之后程楚秀再也不听什么拜师收徒的鬼话,就此一人独行。
但这个回答,还蛮热血。程楚秀暗自轻笑。
既然这样,他便开始铺垫:“方才我喂你喝药时,才发现你耳后落有婚咒纹。”
意清摸了摸耳后,果然有一蝴蝶样的凸起,摸起来还有些微微瘙痒。
“冥婚之人都会被下婚咒,以便地下之人相认。可若仍生死相隔,那地下的‘魄’,就会随婚咒纹找去,一直缠着未履行婚约的配偶,折磨其心智,直至致死。”程楚秀边缓缓道出,边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朵肉色的花。
“将此花研磨成粉,混入水,待成膏状后,涂抹在婚咒纹处,可将其暂时掩盖,令‘魄’无法辨认。”他接着说,“可这种花只在每月月亮最圆时开出,数量稀少,且效果越来越追不上婚咒纹深化的速度……”
“所以……?”见对方说话一跳一跳,意清的头疑惑地向前探去,手打着圈圈,示意他快点说下去。
“所以,破解办法便是,两个有婚咒之人……结伴在一起。”那一本正经的冰冷眸子瞬间闪烁起来。
“所以……?”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重点,意清一头雾水,想从对方的面部表情中找到端倪,可除了泛红的脸颊,什么都没看出。
“所以,我们可否,结为……”他原本明亮的声音越来越小。
结为师徒?
“我愿意!”
“夫妻。”
“夫妻?”意清让口水呛了一口,又重复了一遍,“夫妻?”
见意清晕头转向的模样,程楚秀心觉好笑,便又给了颗定心丸:“你放心,大约两月后,婚咒便可彻底消除,绝不会耽误你的清白。”
“容我考虑考虑。”
成亲可是大事,就算假扮,也要考虑几分。
“那你快考虑,我还要赶路。”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考虑好了吗?”程楚秀轻声问道。
意清托腮:“再考虑考虑。”
又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你倒是考虑得如何了?”程楚秀耐心已逝。
“容我再想想。”
“你自己想吧,”程楚秀皱眉起身,“等‘魄’找你,而你没有花粉的时候,没准你就想好了。”
短短不到一日,意清大约看出了他的性格,对待这种人,决不能一一顺从,不然,往后吃亏生气的定是自己。于此,意清没说什么,开始学着他的样子,高傲起来。但不禁回忆,自己这两日是否遭受过“折磨心智”的怪事。
难道是那场梦境?可变成赤猫也算不上什么“折磨”。
思来想去,自被下咒以来,这几日着实没碰到什么心智受损的事,倒是吐血吐了个够呛。
“可是,这婚咒早就落在我身上好几天了,也并未有坏事发生啊,”意清鼓了鼓嘴,假装遗憾地说道,“那看来,我的‘魄’对我并不感兴趣。肯定不像你的‘魄’,夜夜与你共度良宵吧。”
此话一出,背过的身体僵住了。
见状,意清火力全开:“哎,虽说只要找到另一个有婚咒纹的人即可解咒,可是,普天之下,去哪再找一个啊……”
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程楚秀怏怏地转过身,朝意清走去,虽不服,可毕竟要求人,便客气道:“意清小姐,请你与我暂结夫妻,只需两月即可。”
看来这招还真有效。意清继续加大火力。
“凭什么?”意清学起了对方在马车中的样子,得意道。
“凭……”程楚秀咬紧牙,“凭我能教你术法,如何?”
话落,意清又快速在脑中捋了一遍。他既为降妖派之人,品德之类问题必无需担心。暂为夫妻,其实在意清看来,绝非坏事。恰好自己现在无处可去,跟着他,不仅可以暂时有个住处,还可以学习些术法。
不过,有些事情还需确认一下,她神色突然严肃,程楚秀内心不由得沉了一下。
“那,管吃吗?管住吗?”
嘁。程楚秀内心轻哼,还以为要提什么狮子大开口的要求。
“我住哪里,你就住哪里。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费用我包,绝不亏待。”
“那好,我们二人就作伴为‘夫妻’。”听到对方管吃管住、还管教术法的承诺,意清站了起来,同意了这个提议。
互相抚摸对方的婚咒纹后,耳后只觉一股凉气,随后,轻轻的瘙痒感竟不见了。
“现在我们二人,只需装作恩爱的夫妻,让互相的‘魄’看到即可。”
“不过,你的‘魄’是谁呀?”一时好奇,意清忍不住打探起来。
正在收拾包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后语气平淡地回道:“‘魄’已是‘魄’,生前是谁,有何重要。”说罢,便拿上包裹,转过了身,“走吧。”
上了车后,意清又服下了几副药,倚靠在左侧静静休息。
“大……”本想脱口称其为“大师”,但一想到二人正为“恩爱夫妻”,她便又换了称呼,“夫君,咱们去哪啊?”
倚靠在右侧的程楚秀规劝道:“先别说话了,你吐的那些血,够你养好久的。”
“我们现在可是同路人,夫君。”
“去南边。”
“南边的哪里,夫君。”
“……南边的汲山镇。”
“汲山镇是什么地方,夫君。”
“汲山镇……是一个镇子。”
“为什么要去汲山镇,夫君。”
“你……”程楚秀被这一句句“夫君”砸地头疼,“倒也不必每句话都要加上‘夫君’二字。”
话说回来,既要同行,有些事,对方还确实需知情。
思索片刻,他说出了此次行程的原因:“消失已久的影妖在汲山镇再次现身,若能将其捉捕,功力大增,去幻境寻斩血刃的胜算也就更大些。”
想到对方可能还不知道幻境一事,刚要接着解释,却听闻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斜睨了早已呼呼大睡的人一眼,他不由轻哼一声。
不说非要听,说了你又倒头睡,真是……
不过,听着她的呼吸声,自己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似乎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里,那魄确实没再出现。
想到这,他不禁全身放松,眼皮也渐渐沉了。
亥时已到,二人已快沉睡了三个时辰。
正昏昏沉睡之时,只觉似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大腿上,程楚秀打了个激灵,眼还未睁全,便下意识地拔刃出鞘,可手探向腰间之际,摸到了一片头发。
他迷茫地向下看去,便见花意清倒在了自己的腿上。她呼吸很沉浊,下午遭到的反噬还未完全散去。
零零散散披下来的头发挡住了侧脸,他犹豫片刻,伸出右手,用手背拂去了碎发。
此次,若不是花粉不够,且各处都已寻不到那花,他才不会冒险回玉京城。万万没想到,竟遇到了同命相怜之人。
流连忘返的手背似摩非摩地停留在光滑的脸上,他的思绪不禁飘忽,她也是玉京城的人,若不是因为那奸人,二人此时,定不会是以这种方式相识。
“主人!”
车窗外响起了一阵明朗的少男音,只见窗帘上映出了一只毛茸茸的身影。
程楚秀明了地笑了笑,掀开了帘子,一只白金羽毛的玄鹦正扑打着翅膀。
是曾降服的玄鹦妖。
“主人!”圆圆的眼睛啪嗒嗒地眨,尖尖的喙一张一合,“生辰快乐!您终于长成大人啦!”
本欣慰笑着眼睛瞬间一眯,他语气往上挑了挑:“嗯?什么叫终于?”
“今天是您二十岁的生辰,还有……”玄鹦妖嘿嘿一笑,扬起小脑袋,用喙指了指他腿上的人。
“这不是……”他身子急忙缩了一下,腿上的人闷哼一声,便放低了声音,假装恼怒地朝玄鹦妖伸手,佯装拍打,“你再胡说,当心我教训你……”
玄鹦妖吱吱笑了两声,躲开了,随即朝手心吐了一颗白珠,拍着小翅膀又飞走了。
“这是我们给您的贺礼,我就先走啦!”
他有些欣喜地拿起白珠看了看,这是颗凝气珠,能保大伤之人痊愈,是个好东西。刚要揣进衣衫,便听身下的闷哼声愈发大了起来。
只见花意清眼周发紫,嘴唇煞白,他笑意收起,摸了摸她脖处的脉动,很弱。
他没有犹豫,连忙扒开发白的嘴唇,拿来水囊,将凝气珠送了进去。半晌,乌黑散去,呼吸恢复,嘴唇慢慢红润。
嘴唇柔软的触感让他手指一颤,随后假意擦去嘴角的水痕,细长的食指又悄悄地覆上。
眼下的人闭目恬静,竟有一丝可爱。他翘了翘嘴角。
不料,似恢复了活力,花意清在睡梦中迷糊糊地张了嘴,实实地咬住他的手指,疼得他“嘶”个不停。
什么可爱,简直让她给迷惑了!
程楚秀幽怨地咬着下唇,将手指拔了出来,用湿巾布擦了擦,见其睡得正香,也不好意思把她叫醒。
可是若一直任她这般躺在他腿上,醒来后免不了大惊小怪。他想了想,还是轻轻扶起了她的脑袋,把她靠到了左侧窗边。
刚想闭目休息,身旁又传来了阵阵闷哼声,循声看去,她好似又做了噩梦,全身紧绷。
麻烦。虽这样想,他只是叹了口气,手一挥,点点蓝光迸发,施出了控梦咒。
做个好梦吧。
*
金福客栈是汲山镇最大的客栈,楼高三层,平日里,客栈内油灯通明,多的是高谈论阔之人。
可如今,大门紧闭,窗户用木板钉死,竟给人一种此地早已破败的景象。
不过,不光是金福客栈,周围客店,皆是如此。夜幕将四周紧紧包裹起来,寂静得让人心生畏惧。
走到了金福客栈门前,意清环顾四周,不免疑惑。
这里,怎么一盏灯笼都不打?
客栈的门被缓缓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程楚秀先迈步入内,待确定无异常后,便示意身后的意清跟上:“来吧。”
这客栈里,只在每桌前点了两个小蜡烛,亮光微弱,意清眯起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生怕被绊倒。
身上仍穿着那身红色的喜服,大红色的绸缎在暗光中虽显黯淡,可仍然醒目,裙摆随步伐摇曳,吸引了不少客人好奇的目光。
“诶,客官,这是要住房?”伙计见二人进来,热情招呼。
客栈确实大,整个厅内坐了不下几十人,个个都带着大包小包,看来也都是从他处赶来的。
趁着前面二人谈话的功夫,站在身后的意清不由得眯着眼睛四周观望。
刚刚好奇偷看自己的人早已低下头,接着狼吞虎咽,或是窃窃私语。
意清的目光随意地扫着,待到墙角处时,发现有一黑衣男子似在望着自己。
那人一袭黑色长袍,衣角随意搭在椅边,头戴黑色宽边帽,帽檐压得很低,帽子上围着一层薄纱,罩住了脸,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仿佛与昏暗融为了一体,可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了最引人注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