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伏以似乎是听见沈梅轻轻的叹出一口气,然后就在他的面前蹲下,葱白食指搭在他的肩膀上,可能是考虑到他现如今的身体,沈梅似是都不敢稍稍用力。
“阿以,”沈梅唤他,月色不明,他眸中却染着星碎,“我总是觉得我们好像生疏了不少。”
凌伏以哪能受得住这样的凝视,他往前半步,搂住沈梅的脖颈,用自己肉乎乎的脸蹭了一下沈梅的肩,有些闷闷的说:“不是的,我没有想瞒你的意思,如果你问我,我肯定会说的……”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越说凌伏以越觉得委屈,到了后面的几个字竟开始忍不住的啜泣。
好丢人啊,为什么他现在变得那么爱哭,凌伏以一边哽咽一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现在是小孩子,所以可以稍微的任性一些,想什么时候哭就能立马掉出眼泪。
凌伏以受不了沈梅那样黯然的眼神,沈梅当然也受不住凌伏以这样的哭,当即就拍着凌伏以的背开始哄。
“好了好了,是我言错,”沈梅从自己手镯中现出一方巾帕,给凌伏以拭去脸上的泪水,他捧着还在一抽一抽的凌伏以的脸,问,“那你现在跟我说好吗?”
凌伏以重重的冲他点头,把自己要找往生剑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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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梅听完以后,久久的沉默了一阵。
好半晌,他问出了跟玄羁相似的问题。
“往生剑斩断的是什么,是煞的魂魄,还是什么?”沈梅敛眸,略微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想要煞再也无法现世,那它斩断的会不会是煞的前生后世……”
“我也不知道,”凌伏以如实答道,“估计要等找到了才能知道。”
前生后世,他们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倘若真的斩断了,意味着凌伏以生前在这世上的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抹除,人间再无一人会记得他,他也绝不可能再有来世,他会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
沈梅不敢去想这个最坏的结果,他在窈冥几年,却不知道鬼死后会去哪里。
倘若凌伏以真的被斩断前生后世,他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寻他。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凌伏以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他看向沈梅,一如当年在隔界山上被灵迅宗弟子追捕时看向聂试灯和江阁悬两人的神色。
沈梅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既然是凌伏以想做的事情,他愿意尊重他。
“我们去找泠曦吧,”沈梅用拇指轻蹭了凌伏以的面颊,说,“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阿以。”
凌伏以方才眸中还存着的犹豫与不安尽数消散,许是化做微风,拂去穹顶的雾云,亮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也亮了凌伏以的某种期许。
两人踩着月色,叩响了泠曦的门。
泠曦将两人迎进来,给他们分别斟了一杯茶,在倒第二杯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却微微一滞,面露尲尬。
“无妨,”似是明白泠曦一时的习惯,沈梅劝慰他,道,“虽口未能品其味,待客心意却身觉了。”
泠曦落座,除了鬓角多出的白发,神采不似初见那般奕奕,倒是一切如常。
“这是上次见到的那位同好吗?”泠曦轻呷香茗,看着跟前几月相似的面容,身形却矮了一半不止的凌伏以问道,“怎的变小了如此多。”
“他灵相太弱,前几日又受了伤,原先的身体有些太过脆弱,才出此下计以便修养。”沈梅答道。
泠曦点了点头,以示了然。
“沈梅,”泠曦放下手中瓷杯,问道,“你们那么晚来找我,应该有事情要问我吧。”
虽是发问,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瞒大人,我与阿以此行前来便是要询问大人手中换寿符来自何处”沈梅正色,“大人博览群书,相信也听说过煞的传言,阿以说曾在古书上看过往生剑的存在,此剑可以彻底斩断煞再次现世的可能,这剑奇异诡谲,乃是穷凶极恶之物,大人手中的换寿符也是阴气怨重之物,在下斗胆猜测这剑与那邪物是一脉相传,便想来这询问大人,看是否可以窥得此剑所在何处。 ”
泠曦顺着沈梅的目光,有些吃力的坐直身子,而立之年,却总觉一日比一日倦怠。
“沈梅,你应该知道窈冥最初并不是像现在这般安稳的吧,”泠曦视线在沈梅和凌伏以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回,最后定在某处,似在回忆什么,“那时候还经常有恶鬼会从无间炼狱中爬出来。”
人死以后,穷凶极恶的会被放到无间炼狱。
传闻,无间炼狱的鬼都是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人。这种人死后,魂魄会由黑白无常直接拖着扔到无间炼狱,据说里面怨气深重,有专门吃这种人魂魄的凶兽存在,处处都萦绕着凄厉的惨叫,鬼被放进去,就不再是鬼了,他们的魂魄会被里面的东西一点一点的蚕食。
除了过洗灵河,魂魄被无间炼狱的凶兽所撕咬时也会感到无尽的疼痛,里面的厉鬼都痛不欲生,但是那些凶兽会一点一点的折磨他们,把他们当做掌中之物一般戏弄,让他们感受长久的痛苦。
这些厉鬼死不了,就只能想办法逃。
他们聚集在一起,试图凝聚所有人的力量去把无间炼狱撕开一个口子,他们发了疯般的想要逃出来,想要远离那个地方,不再受这永无止境的折磨。
最初的无间炼狱并不牢固,也是随着历代阎王灵力的不断加强才变得如此固若金汤。
泠曦在位的时候,无间炼狱就已经相当牢固了,偶尔会裂开一个拳头大小的口子,也能立刻去修补上。
那天在屋内坐着翻开生死簿的泠曦忽然感觉到无间炼狱的震动,他立马飞身前去查看。
他赶到时,查看无间炼狱的入口,发现只是撕裂了食指长度的口子,本以为可以像往常一般迅速修补好,但是他刚一施法就被卷了进去。
他当时心道不好,担心是里面的厉鬼凝力把他拽入,趁机逃出生天。
一阵晕眩,他稳稳的落在了无间炼狱的地上。
本以为落地之后就会是一场恶战,但是等他看清周围,却什么都没有。
即便身为阎王,无间炼狱他也从未进来看过,本以为里面是焰火熔浆冲天,亦或是极寒颤人之地,却从没想过周围会是草木繁荣,树荫林立之景。
周围看不见一个鬼影,远处似乎还弥漫着些许雾气,将一切未知都藏于身后。树木隐天蔽日,一缕光都照不进来,昏暗一片,他定神一看,似乎还有一些石塑的雕像,周身被草木紧紧桎梏,黄泥覆面,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背靠一块巨石,上面爬满了藤蔓,布满苔藓。
泠曦环顾四周,想找到回去的法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无间炼狱仿佛被人再次封印了一般,不管如何都再也找不到他来时的入口。且这无间炼狱的结界是由历代阎王一遍遍的加固,现如今硬破不是个好办法,。
不过这样也好,他出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入口封印,其他厉鬼也没办法再趁此机会钻漏子,所以他也不着急。
眼看自己出去的法子行不通,泠曦便想去找这里的凶兽帮忙。
刚想起身,旁边草丛中钻出一个半人高的大蜈蚣,两只灯笼大小的眼睛猩红骇人,舞动着它两边密密麻麻的腿就朝着泠曦扑来。
他满不在意的偏了偏头,正准备一掌打飞这不知好歹的畜生,周遭却传来一道尖细的惊呼。
他并未被这声不合时宜的叫喊分神,但是下一刻,这蜈蚣好似在攻击的前一刻看穿了泠曦是个不好惹的人,扭头就朝着他身后的石头攻去。
泠曦拂袖收回灵力,并未阻止这蜈蚣。毕竟这里关着的,可都不是什么好人。
方才那声音的主人此刻看着硕大的蜈蚣近在咫尺,没有丝毫犹豫的借着巨石开始躲闪。
汝贱对于躲闪这种对她构不成威胁的东西已经熟门熟路,但是她此刻存了心思的顺着这石头跑到了泠曦的身边。
泠曦冷眼看着面前不知从哪跑出来的一个人,当然,也可以叫鬼魂。他眼睁睁的看着汝贱躲到他的身后,而那蜈蚣看到泠曦,气愤的喷出两团绿气,不情不愿的蠕动着离开了。
看着那蜈蚣走远,汝贱心中生计,状似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多谢这位小兄台,”汝贱扭着步子来到泠曦的面前,笑盈盈的看他,“要不是你,我就被他咬死了。”
“……”
见泠曦不答,汝贱也不在意,继续笑着问他:“兄台,你是今日才到这里的吗?你长得如此好看,犯了什么大错才来到这里呢?”
汝贱紫绯色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一点一点的靠近泠曦。
泠曦见她马上就要贴上自己,用手背不轻不重的一推,两人拉开距离。
正当汝贱有些愣神的时候,泠曦看着她,说:“你再拿那双眼睛看我,我就直接戳瞎你。”
“好,我当什么事呢,”汝贱不动声色的收回自己的蛊惑之术,再次扬起笑脸说,“不看就不看呗,虽然你长的好看,但是我也见过比你更好看的。”
无趣至极,泠曦心道。
他不准备跟这个人周旋,转身深入密林,去找凶兽。
身后的人却好像依旧是不死心,一直在后边不远不近的跟着泠曦。
泠曦有些烦躁,想要快步甩掉她。但是这里却好像突然下起了雨,一点一点的落在泠曦的衣袍上,当即他觉得还真怪新鲜,这里竟然还会下雨。
但是下着下着,他发现这雨有些不对劲,这雨的颜色竟然是黑的。凡是落在泠曦雪白衣袍上的雨,过后那处都是一个黑黢黢的洞。
他挥手开了结界,暂时遮挡住这来势汹汹的侵蚀。
但是身后的汝贱就不那么好了,身上原本就破旧的衣摆,此刻更是褴褛不堪,她伸出手去遮自己的头,但这雨落到手上却是一个一个的坑洞,疼的她止不住的颤抖。
泠曦看见前面有个山洞,便俯身进去先避雨。
期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就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