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伏以和玄羁并排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双臂看着对面站着的泠曦和泠颐。
凌伏以跟玄羁肩膀挨着肩膀,玄羁用共音术交代凌伏以一定要从泠曦口中套出来点有用的事情。
凌伏以出于习惯,玄羁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
泠曦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知道他们在商讨些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他猜的**不离十。
过了好一会,凌伏以终于准备开口问他。
谁知泠曦似乎是等不及了,率先开口道:“我这折寿的法器,是从无间炼狱中取出来的。”
“那是哪?”玄羁与凌伏以两个人面面相觑。
泠曦抬起眼皮,浅浅看了凌伏以一眼。
“回去问你家大人”,泠曦冲他扬扬下巴,顿了一下,补充道,“报我的名字。”
见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泠曦稍稍叹出一口气,有些自嘲。
“这也是我的报应,这转寿符本就不该来到人间”,泠曦牵着泠颐的手紧了几分,“我当时把它带出来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真的用上。”
说着,他眼尾有些泛红的看着凌伏以。
“我记得你不是帮许多人替死了吗!你再帮帮我吧,颐儿还这样小,我不想让他就这样死!”
泠曦有些激越,不似前几次玄羁见到他时那温文尔雅的样子,他牵着泠颐的手都在发抖。
“就算替死,他又能活多久呢”,凌伏以听他刚才的话语,明白他应该跟沈梅认识,“大人最近在严查这事,我因为往日的替死,本就被他重点监察。”
凌伏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相信泠曦明白的。
半晌,泠曦似是再也坚持不住,适才还挺拔的身子一下瘫倒在地。
泠颐因为是个凡人,根本就不知道凌伏以跟他父亲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看见泠曦仿佛失了神智一般在地上喃喃自语。
泠颐有些慌乱的哭出声来:“爹,别这样,生死有命,颐儿不委屈的!”
泠曦拨开泠颐摇晃他的手,将泠颐抱在怀里,冲着凌伏以真切的恳求:“拜托你,再去问问沈梅,这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这话像是在问凌伏以,又像是在劝慰他自己。
世间生死本就自有命数,逆天改命,犹如蚍蜉撼树。
凌伏以回到窈冥,沈梅置了小几,放着好几种从簋街买来的吃食。
凌伏以定睛一看,许阿瞿竟也在这里。
他跟阿瞿因为最近的种种事情,好几日不见了,当即他就来到许阿瞿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
许阿瞿浑身都在抗拒,但因为力量相差悬殊,只能任人蹂躏。
沈梅坐在一边无奈的摇摇头,给他们两个人分竹箸,道:“先吃饭吧,有你们都喜欢的桂花糕。”
当即,凌伏以松了手用竹箸去夹桂花糕,许阿瞿见他自己一个人独吞,又伸着竹箸去抢。
凌伏以一手将桂花糕的一角塞进嘴里,一手摁着许阿瞿的头。
沈梅嘴角弯弯,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口一口的吃菜。
凌伏以也没真打算欺负他,嘴里嚼着一块,把剩下的推给许阿瞿。
许阿瞿哼了一声,埋头吃起来。
“你慢点吃”,凌伏以用手肘戳戳阿瞿单薄的臂膀,“我不跟你抢”。
话音还未落,凌伏以将竹箸灵活一伸夹了一块放到沈梅碗里。
沈梅抬头看他,眸里笑意不减。
“大人,你也尝尝”,凌伏以一如当年那样对他笑。
这一瞬,恍如隔世。
沈梅吃了,满口生津,回味都带着桂花的甘甜。
“怎么样,大人”,凌伏以迫不及待的等他回应。
循着凌伏以期待的目光,倒是给沈梅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耳侧微微泛红。
他点点头,说:“很好吃。”
沈梅早些年几乎每日都要喝药,喝药之后萧庭疏就会给他吃颗糖以此中和药的苦口,渐渐地,他就不喜食甜了,总觉得吃甜就是为了喝药。
三人食过饭后,许阿瞿不想继续待在这看凌伏以恨不能黏在沈梅身上的目光,就自己先回去了。
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凌伏以看着沈梅斟酌一番,把泠曦的事情叙给他听。
沈梅听完以后,点点头。
“他是上一任的阎王”,沈梅说,“换寿符是从无间炼狱中得来的东西,无间炼狱,只有阎王才能打开。”
“那他既是阎王,就该知道命数本就生来注定,怎可随意修改?”凌伏以有些讶异。
他有些想不通,泠曦既然是阎王就该明白这世间凡人的寿数如果随意修改,违背事物运转规律,总会受到惩备,而且他也算是神了,怎么能因为一己私情就做出这种易受天谴的事情。
说完,凌伏以就忍不住想自己以往给凡人替死,虽然他也过了无数次的洗灵河,灵相也损毁严重,但是这惩罚还是——太轻了。
每次过洗灵河他痛不欲生,可是他现在依旧在窈冥来去自由,甚至还可以过奈何桥轮回转世,相比之下,过洗灵河的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阿以,如果以前我重病的时候,你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草药可以救人百病,你会怎么做?”沈梅从身旁立着的书架上抽出生死簿。
“我会去摘。”凌伏以没有丝毫犹豫的说。
沈梅随手翻开书页,“那如果这草药生在无人踏足的绝壁,前去摘取的路上你会遇见不少阻拦的妖魔鬼怪,甚至还要上雪山,下熔池,你又当如何?”
“你依旧会去摘,”不等凌伏以回答,沈梅就继续说道,“因为你知道我病入膏肓,只有这一个微小的希望可以让我在人世间苟活。”
“不管这草药究竟能不能救我的命,或者你摘取这草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都会不辞艰辛的将这草药带回来。”
“因为你想要我活着。”
沈梅手指顿住,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阿以,泠曦也是这样的,他从窈冥转世去了人间,苍天怜悯,让他有了可堪的寿数,但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不那么早的离开人世。”
“你十七岁那年就来到窈冥,如果是我的话,我不论你会给人间带来多少的祸患,也不管你会不会让生灵涂炭,我都会竭尽全力的让你活下去,无论何时,我都不觉得我是圣人,我无法做到顾全大局。”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亦或是,我们爱你。
这世上,总是有人能比肩神明,但也要容许神重归于人。
凌伏以想到了很多的事情,他想起把自己送走的亲生父母,虽然不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但是他心中猜测的大概有**分;还想起聂试灯和江阁悬夫妇,以及隔界山上的许多人,还有一直陪伴他的玄羁。
他们听灵迅宗弟子的话,难道就从没有真正的信过一分吗?还是他们即便知道凌伏以的到来会给这里带来不好的事情,打破他们原本平静美满的生活,他们却依旧愿意让他活下去。
凌伏以喉间酸涩,眼中发红,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竭力的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听起来有一丝的脆弱,“泠曦他会遭到什么惩罚?”
“我也不知,泠颐的寿数早就该结束了,但是硬生生被泠曦拖到了现在。”
“那我……”凌伏以看向沈梅,“我替死过那么多次,会怎么样?”
沈梅拉过凌伏以坐在他的身侧,食指轻点生死簿上几个熟悉的名字,凌伏以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注意到了沈梅葱白的手指。
“没关系,你替死的那些人里命中都有一个生死劫,本就命不该绝,你的出现与替死恰好帮她们破了这生死劫。”沈梅再次看向凌伏以时,眼里竟揉了点细碎的笑意。
“那你……”凌伏以蹙了蹙眉。
“对,”沈梅也不瞒他,“从你最初替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替死的这些人本就命不该绝,你也不会受到天谴。”
“但是我没想到你好像——”沈梅顿了顿,“——你好像不想活了,甚至想要把自己的灵相淹没在洗灵河里。
“嗯。”凌伏以纳入冰川的眼睛看着沈梅,最终还是把自己所有的赤诚与脆弱袒露在沈梅面前。
凌伏以自己了结以后,来到窈冥一睁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有意识。
他扯扯嘴,淬了句:“真是……没意思。”
最初来到这里的几日,他四处的转悠,发现原来人死后真的可以轮回转世,他不想再轮回,就随意的游荡。
后来看见又绕回自己来到窈冥的第一个地点——洗灵河。
洗灵河从窈冥往里走是进不去的,只能出不能进。
后来凌伏以给人替死才发现只能从人间走入洗灵河,鬼死后第一次进洗灵河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是他第二次进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都要被活活疼死了。
那种感觉他甚至都不想回忆,如同无数个针尖同时扎入身体里,骨头缝隙,口唇经脉无一可避,一直到四肢百骸。
他那时一遍一遍的过洗灵河,从未觉得原来鬼死的时候,比人死的时候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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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颐最终还是无力回天,沈梅亲自派黑白无常去人间把泠颐的魂魄给拖了回来。
过了大概一个月,泠曦又来了一趟坟场,把转寿符交给了凌伏以,让凌伏以带给沈梅。
凌伏以看着他削瘦的面庞,往日挺直如长松的背脊变得有些佝偻,整个人如同风中残蜡,安慰的话语来的路上在心中罗列了一大堆,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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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辰月,戊戌日,正值清明,这一天路上的行人都要按例早早的回家,因为鬼要从窈冥回到人间去看看亲人。
往日张灯结彩的街市如今昏暗一片,路上还有人家放置烧纸的铁盆,一张纸钱因风眷顾,不沾火舌飘向远处。
护城河那里还有不少人放的灯,窈冥的众鬼顺着灯找寻自己的来时路。
沈梅带着凌伏以也准备回湘行镇看看沈君归和萧庭疏。
思虑良久,凌伏以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等泠曦平静下来时再找他谈谈。
我今天在写沈梅对凌伏以说的那段话的时候,想起来《树犹如此》这本书。
白先勇说:“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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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换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