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烟花,一夜无眠。
一座无人在意的小院崩到火星,房屋多为茅草竹竿支撑,霎时燃成一片。
大火一场,一切化为灰烬。
三个月后,长安城外麦田里的荠菜花开出小小的白色花骨朵。
钱庸之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经过,驶入城门,他才把那颗悬了九十多天的心重新放回肚子。
大年初一时,皇帝召他这个白衣入宫,命他私下探访六安郡是否有一户姓沈的人家。
钱庸之道:“六安郡地面辽阔,人员混杂,百家姓上随便一指就能找出一堆,陛下要找哪户姓沈的?”
皇帝将手按在刚翻开的奏折,道:“家境富足,诗书传家,父母尚在,兄弟姐妹四个。”
临了,皇帝大方赠予银钱,承诺等他办好这件事,必定另有赏赐。
钱庸之奇怪道:“朝中能人辈出,陛下要找人,一封诏书直接下达,六安郡的父母官必为此跑断腿,为何非要兜这么个圈子?”
皇帝垂下星眸,说:“朕怕……,算了,你就照着朕说的去做,朕不会亏待你。”
地图上,长安和六安郡距离不过一扎,实打实走起来,翻山渡河,颠沛流离。
累病了两次,鞋子磨破无双,钱庸之才赶到六安郡的地界。
六安郡地处江南,冬日阴冷潮湿,太阳整天躲在灰蒙蒙的云朵里。
钱庸之裹了好几层棉衣,像端午节刚包好的粽子,臃肿不堪的穿梭大街小巷。
好在上天垂怜,符合陛下要求的,放眼六安郡,唯独前朝告老还乡的沈丞相。
沈丞相老的不成样子,须发全白,耳聋眼花。
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明。
钱庸之心想皇帝令他奔波千里,莫非是为了访贤问能,可是……沈老丞相已经老到口舌不清,和人辩论几句都能被气死,皇帝到底找他作甚?
一切疑问在看到沈夫人时便一切明了。
两人如此的相像,却又如此的不像。
待庸之告明来意,沈夫人命贴身丫鬟去找公子们。
四位公子,一字站好。
一水的芝兰倚玉树,萧萧肃肃,如松下清风。
年长者已过而立之年,最小的也才弱冠。
最年长的沈祈说:“既是陛下要求,我等岂敢不去?只是府中琐事繁多,恐得耽误几日,委屈您在六安郡多呆几日。”
最年幼的那位沈翊,与庸之年龄相当,也最跳脱,拉住庸之就走,“来我们六安郡,不能不喝花雕,走,我们不醉不归!”
庸之酒量浅薄,小口抿着,沈翊却大开大合,喝到后来,干脆弃杯用坛,豪迈之气不弱于江湖儿女。
看他醉酒,庸之斟酌再三,还是问道:“沈府是否还有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姐?”
“死了,早死了。”沈翊指着东南方向,那里青山白云,茫然一片:“就埋在那里,尸骨都化成泥了。”
庸之奇道:“重病夭折?”
“不知道……”沈翊摇头:“明明前一天我们还放风筝荡秋千,一起读书练字,第二天就一病不起……“
“你亲眼所见?”
沈翊吸了口气,道:“阿娘说小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需要静心治疗。我问她病会好吗,阿娘说一定会。可没过多久,小景就被装进那口黑呦呦的棺材,我吵着要见她最后一面,被阿娘拦住,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手起锤落,钉死了棺材,被人抬出家门。”
“她如果还活着,应该有这么高了。”沈翊站起来,比了比自己的下巴:“她从小就被人夸是个美人坯子,如果还活着,也应该十五岁了。”
作为局外人,庸之不宜评价这些旧事,只陪着沈翊喝光了一坛酒。
庸之进宫交差时,正巧皇帝陪沈美人荡秋千。
金灿灿的迎春花丛里,沈美人笑靥如花。
“高点,再高点!昭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力气?”
皇帝使眼色让庸之去御书房等着,这一等便是晚饭过后。
皇帝坐到那把龙椅上,问道:“你和他们说了?”
“草民不敢!”
皇帝才满意的颔了下首:“算你聪明。”默了一下,又说:“朕这些日子总在想,朕做的到底对不对。按照宫规,后宫所有女子必须家世清白,朕虽知道小五来处,但总不好翻到明面上,反遭人非议。”
“草民明白。”
“你明白?”皇帝表情莫测:“你当真明白吗?"
这下庸之也没底了,到底该明白还是不该明白?
皇帝又道:“此事到底怪朕唐突了,也罢,既然沈老丞相到了长安,无论国规还是家法,朕都该去看看。”
庸之告退,皇帝又道:“无朕旨意,绝对不能向小五提起这事。”
皇帝是个遵守承诺的人,才回长安,皇帝便命他搬进离皇宫咫尺远的宅院,小厮丫鬟,一应俱全。
庸之将沈老丞相安顿在这座宅子,自己住进一间狭小的偏房。
皇帝大驾光临时,口头上埋怨庸之厚此薄彼,不必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但看到沈老丞相一家和谐美满时,便将此事抛至九霄云外,和和美美共同用饭。
沈老丞相辛苦半生,为国为民,接他来长安颐养天年合情合理顺理成章,衬得当今陛下仁厚博爱,是位仁君。
四个儿子三个成家,谈不上立业,但通读诗书,衣食不缺,也算人人艳羡的公子哥儿。
只有沈翊,仗着年轻横行霸道,天天游蹿酒楼茶坊,兴致来了,再排一出感天动地的戏文,演给所有人看。不出十天,便与庸之混成拜把子兄弟,有酒一块喝,有戏一处看。
皇帝评价沈四公子洒脱无羁,有酒当喝,有歌当唱,难为他一直为此事郁结于心。
皇帝人精里长大,一眼扫过去,将人看的明明白白。
也是看的太明白,才让他在这件事上畏手畏脚。
长安的花谢了,叶子却绿了起来。
御花园紫薇花正浓,庸之花树下巧遇沈美人,沈美人笑着说:“庸之最近好忙,我连见你一面都不得。”
庸之道:“为陛下办事,不得不尽心。”
沈美人淡淡一笑,似有化不开的惆怅。
庸之说:“美人在宫里一切安好吗?”
沈美人微叹一声,道:“庸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呢?”
红裙飘飘隐匿在紫薇花丛,绿裙取而代之。
德妃顾氏捧着亲手熬的汤去了御书房。
顾氏父亲任大理寺卿,正儿八经的权力傍身,在朝中举足轻重,顾小姐又与少年将军苏在其青梅竹马,不料一次合宫宴饮,皇帝举着酒杯,遥遥向顾小姐一挑眉,折断了竹马之谊。
父亲表哥在,顾小姐总不会吃亏,皇帝三天两头哄着,可沈美人呢?
庸之又向沈美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望。
“庸之在看什么?”秦王从花墙中转出来,怀里是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女娃娃。
庸之与秦王唯一的交集,便是那个大雪夜,他听兮兮的话去找商锲。
秦王似乎忘了此事,只道:“听说陛下接回了沈老丞相?”他抱孩子走在前边。
庸之不敢搭话。
这件事,多说多错,不如装聋作哑。
秦王哄哄怀里的宝宝,笑道:“沈美人向来爱憎分明,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所以即便接回沈老丞相,陛下也不敢张扬。”
“秦王睿智。”
庸之自诩为人中龙凤,跟他们这些从小浸泡权力斗争中的真正龙凤比起来,不过野鸡一只,所以明哲保身,顺便混点油水,才是真正的归途。
秦王抬手折下一枝浓艳的紫薇花,递到宝宝手里。
宝宝张开嘴笑。
庸之望着无声大笑的宝宝,突然怜爱起来。
和她阿娘真像。
这个问题不仅他发现了,连来接庸之回家喝酒的沈翊看到宝宝的第一眼,都震惊了。
他满处打听孩子生母,秦王只淡淡的回答:“死了。”
沈翊自嘲的笑了:“我还以为……”
秦王打断他:“不如你做她舅舅吧。”
沈翊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庸之头痛欲裂。
比家事更乱的是后宫。
小宫女因为私下传播沈美人旧事,被皇帝逮个正着,永远封上她的嘴巴。
纸包不住火,这事还是传开了。
后宫,前朝,一时之间,谈论的全是沈美人的过去。
青楼女子,凭借容貌,讨得皇帝欢心,飞上枝头变凤凰。
戏文里从不缺这些故事,但实打实的发生在身边,就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了。
监察御史天天写奏章,老臣们联合起来引经据典,请求皇帝为国为家处置沈美人。
庸之去见皇帝,李顺正为皇帝按摩太阳穴。
御案上堆满奏折,差点把皇帝埋没。
皇帝开口前先叹口气,说:“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朕这个皇帝遇见后宅风波也得躲着些。昨晚七月初一,朕照理去椒房殿陪皇后,惹得沈美人吃了好大一坛子醋,这会子还闹个没完。庸之心思缜密,又了解美人,不如你去替朕劝和一下?”
庸之蹙眉:“这……恐怕不妥吧。”
皇帝道:“朕思来想去,你的话或许她还肯听些。”
话到这份上,庸之只好答应。
李顺将他引至昭阳宫外,便听里面乒乒乓乓的摔砸东西。
李顺一躬身便自行退去。
庸之顿了下,才命人进去传话。
庸之做好被打被骂的准备,才随嬷嬷入昭阳宫,哪只故事主角沈美人躺在芭蕉树下的贵妃榻上,宫女环绕捏肩揉腿,太监捧着凉茶讲故事,哪像个刚好皇帝置气的妃子。
庸之站在阳光下,预备的话一句说不出口,还是沈美人瞥见了他,问他:“你来作甚?”
“呃……”庸之犹豫道:“我来做说客。”
沈美人抬手,屏退所有人,只余两人两两相望。
她将盛着葡萄的琉璃盘递给他,笑道:“我才不会生皇帝的气,只是有些时候气不得不生。”
“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沈美人坐了起来,一头青丝拢到身前,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她说:“庸之,我不想再被欺负了。”
一切都明朗了。
所谓吃醋生气,不过是固宠的手段。
后宫之中,有皇帝的宠爱才有说话的权力。
“只是……”庸之道:“偶尔闹一下称之为情/趣,若闹的次数多了,陛下会不会厌烦?”
沈美人说:“后宫女人太多了。”
沈美人还说:“庸之,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依仗?”
庸之拒绝沈美人的请求,亲手断了仕途,他荤荤素素的走在朱雀街。路旁卖包子的叫的高声,刚摸荷包去买,就被人当胸一脚,摔出五步远,昏死过去。
沈美人失望的表情浮现一遍又一遍,庸之隐隐心口作痛,醒了果然心口作痛。
眼前浮影慢慢变成重影,随后竟渐渐清晰起来,最后合二为一。
红衣少女振振有词:“本女侠捉贼的时候你瞎往前凑什么?”
事到如今,反成了他的错。
庸之爬起来,缓了口气,抬脚就走。
红衣少女喊道:“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庸之往前一栽,华丽的再次晕倒。
庸之一向相信缘分天定,他和任意便是如此。
皇帝听说了这事,笑道:“看不出来庸之还是个情种。”
庸之眉毛一跳,道:“陛下别取笑草民了。”
沈美人和皇帝,皇帝最终让步,答应她不再去其他妃嫔宫里,才换得一时半刻的安宁。
庸之道:“陛下始终是陛下,充盈六宫,延绵子嗣……”
皇帝道:“你说的这些朕又岂会不明白?好在朕已有两子,长子又是中宫嫡出,足以应对悠悠之口。”
皇帝的自信,并未堵住言官们的嘴,相反,他们针对陛下专宠的弹劾越来越激烈。
庸之在紫藤花架下唉声叹气,沈翊在摇椅上晃来晃去也唉声叹气。
庸之问他:“为何?”
沈翊的目光随红衣侠女的身影转来转去,“她很像小景。”
看门的小厮慌忙跑过来:“有贵客到!”
还没说完,庸之便看到一袭红裙站在了不远处。
“听说皇帝赐了一座新宅,我左右无事,便过来看看。”
庸之赶忙支走沈翊,将竹椅用袖子擦了擦,请她入座。
沈美人走到座椅前,顿了一下,转身歇到摇椅上。
庸之轻声问她:“想吃些什么?”
沈美人摇头:“你也坐吧。”
庸之坐下来,细细的望着她沉思的侧脸,念起抢鸡腿喝酒的时光,便像假的。
“在做决定?”
沈美人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睛,“嗯。”
“与陛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