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婶吃了几副药,眼见着恢复起来了。病症不同阶段,药方自然也要有所不同,是以每天吃完晚饭,蒲茶都跑到客房,拉着千椎一道研究药方。
蒲明臣拦不住她,在妻子的眼色之下,只好常以送茶水和点心的名义,时不时进去监看着。
他在时,千椎便有意与蒲茶保持着距离;但他出去了,千椎便不着痕迹的以各种方法离蒲茶更近些。
张婶能下地了,豆腐铺子也重新开张了,虽然比以前更爱拉着蒲茶说话,但她是第一个由蒲茶治愈的重病病人,蒲茶勉强还能忍得了。
这天医馆人比平时更少些,蒲茶便早早关了门,拎着张婶送的豆腐回家。
阿爹还没回来,阿娘也在忙着绘制新花样,她便拐进了客房。
千椎正在桌前练字。
他眼睛虽看不见,却是个不大愿意认输的性子,每日不是叫两个侍卫给他读书,便是自己练几页字。
“张婶就要好全了,”她声音里盛满愉悦:“我们把她治好了!”
她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我觉得——做个大夫挺好的。”她感叹完,捧着脸看千椎练字:“你现在写得很整齐了呀,给我写自省书的时候可还乱七八糟的呢,有些字还写到一起去了,可难认了。”
千椎的心随她前一句话提起,又随着后面几句安稳落下。
傻姑娘,还不知当时他是故意写坏的。若不写坏,她怕也没那么容易消气。
来东陵之前,千椎早已能写得整整齐齐的了。
“你的伤口是不是也该换药了?我今日心情好,大发慈悲,替你看看伤口。”
蒲茶心情一好,就什么也不计较了。
“坐床上去,自己把衣服解开。”她指挥着。
千椎依言而行,乖乖地坐到床沿,解开了上衣,露出伤口来。
绷带系得紧,他一只手不大方便解,试了两次没成功。
“真没用,我来。”她嫌弃地说道,伸出手去,替他解开胸前的绷带。
她站在他身侧,因为绷带系的位置的关系,要离他很近才能解得开。
近到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进怀里。
然而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他费了许多功夫才离她这么近,若急了,只怕又要吓跑她。
她的手指难免会碰到他的胸口,千椎到底是个正直盛年的男人,眼前又是他心仪已久的女郎,一时间血气翻涌。
幸得解下的衣服尚可一遮。
蒲茶解了一次,没解开,又去解第二次。
她的手比上一次更近地贴在他胸口,几乎两只手的手指都在他胸前,柔软的馨香和温度齐齐向他逼来。
千椎若是定力稍差一些,当下便要把持不住了。
但他毕竟是他,而非常人,定力自然非常人能及。
只是若多来几次,他大约也忍不下去。
玩火的那个人对此却无丝毫自觉——她还在与那个打得太紧的结作斗争,全然未曾发现千椎连呼吸都乱了。
费了一些时间,总算是解开了。蒲茶卷着绷带,看着已快愈合的伤口:“这条疤挺丑的,等它完全愈合了,我给你调个药膏。是三爷爷给的药方,很有效,我胸口受伤留的疤痕,就是涂那个药膏好起来的,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像是没受过伤一样。”
千椎:“……”
蒲茶只有过一次胸口受伤,便是两年前回京路上为他挡那一刀受的伤。
那个时候千椎没想到她会扑过来。没有人发现她是如何靠近,又怎能在那一刻及时为他挡了一击。
她的伤口在致命之处,但疼不疼危险不危险,她从未提起过。
蒲茶取来伤药,给他抹在伤口上。
这个不费什么事,她很快就抹好了,但当她准备收回手时,千椎却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松手!”她用拿着药膏的那只手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威胁道:“伤口是不疼了吗,不怕我再赏你一下?”
他却充耳不闻般连另一只手也抬起,柔柔地将她的手笼于自己两掌之间,像护着十分珍贵的宝物。
“当时你说不再心悦于我,为何又要为我挡那一剑?”他捂着她的手,将之放在自己心口。
他曾以为她其实未曾忘情,才会连命也不顾,可惜她后来用一耳光和不停止的反抗证明了不是。
这成了他心底的谜题。
他并非从那时起心悦她,但确曾因此而愿意对她正眼相看。
“哪一剑?”蒲茶有些茫然。
千椎:“……”
果然不是因为心悦他才挡剑,一问之下竟想不起来。
看着他骤然垮掉的脸色,蒲茶突然大悟:“哦,你说我胸口那一剑?”
她确实是不太记得了,毕竟那个时候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没有哪一件堪称小事。
“你要听真话吗?”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她也不再受制于人,不怕说出真相。
千椎:“……”
突然不太想知道。
可惜她已经说出口了:“为了让你把过往一笔勾销啊。你对我误解那么深,我怎么说你也不会信,若我为救你而死,就算不知道以前那些误会,你也一定不会再计较。若我死了,你肯定会善待我阿爹阿娘;就算我没有死,你总不会苛待了我们一家吧?在那之前,我除了给爹娘惹麻烦,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别的事,偏偏他们不肯放弃我,宁可自己吃苦也要保住我。对当时的我来说,最多余的就是这条命,要是能用这条命换他们一生安定,于我而言可算得是福气了。”
千椎早已习惯对她的回答不做任何期待。
可没有哪一次,他希望自己不曾听过她的回答。
因为此时此刻,真相令他也觉得难以承受。
“……抱歉,是我的错。”他低低地说道,忽地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从不知,那时他竟将她逼到了这种地步,难怪后来她那样抵触他,做了那么多事也不能打动她分毫。
“不必对我道歉,你没有错,只是那个时候不喜欢我罢了。”她用十分豁达的语气说道。
她越是无所谓,他就越觉得无法透气。
“我很抱歉……”他喃喃地说。
蒲茶垂下眼。没想到自己那么说以后,他还会继续道歉,可她并不想听。
道不道歉,事情也都过去了。
过去是她强求,她早已认定都是自己的错,他出来捣什么乱?反正也不会多诚心。
可下一瞬,她便怔住了。
“若我不曾对你有所误解,早一些看清……若我不是心狠之人,未尝对你用过那些手段……你现在必不会流落异乡,合该有合意的夫君,一生和乐,不知苦辛为何物。”
千椎仰起头,尽管绸布遮住了他的双眼,即便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仿佛正凝视着她。
“我不为祈求你的原谅,为你因我而受到的所有委屈道歉。”
他那时太没耐心,又固执己见,执意认为她与宫里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他曾以为每一件事都与他无关,都是她任性妄为,但其实件件桩桩他都脱不开责任。
蒲茶愣愣地望着他。
他不是没有向她道过歉,他道过好几回歉了,连自省书都屈尊写过,只是没有一次像这般诚心诚意。
他为她受过的所有委屈道歉,哪怕她自己也早已不在乎。
可她真的不在乎吗?
蒲茶以手背抹过脸颊,呆呆地望着上面的水痕。
她并没有想哭,为什么落泪了呢?
她久久地站在他面前,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再说话。
只那呼吸突然变重,继而,他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
他见过她数次落泪,但这一次,与以往都不一样。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在等他的道歉。
无论那时他如何看待她,都不是伤害她的理由。
而他那时又何其无知,竟从未意识到他有多伤人。
蒲茶拼命地压抑着,却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学会不委屈,不委屈才能够继续往前走。可原来心里一直都很委屈,只是它藏得太深,才将她自己也骗过去。
委屈那么多,如此刻的泪般流不尽。
“对不起……”他反反复复地道歉,用兀然间变得贫瘠匮乏的词汇。
可他说得越多,她哭得越狠。
她哭得越狠,他就越忙乱。
他在年轻荒唐的岁月里很懂得哄女人,再伤心的女人也能被他哄得破涕而笑;可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的这个女郎,他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抚慰。
终只能拥她入怀中,予她以迟来七年的温柔与安抚。
门一声轻响,是站在外面的聂朋将它阖上了。
他站在门口,一扇门隔绝了外间的窥探,也隔绝了内里的喁喁细语。
某鱼:你把我女儿惹哭了,你完了
千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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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为你受的委屈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