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蒲茶照旧去医馆,开了门,却见隔壁豆腐铺子门窗紧闭,平日里从不消声的张婶也不在。
起初她没放在心上。冬天来了,时症也来了,来她这里看病的人虽然不多,但无论是病人还是药铺的伙计都会提及近来席卷小小县城的疾病。
冬天病人少,并不是没有人生病,有的是因大雪封山失去了收入来源,看不起病;有的则是信不过她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大夫,要么去找资历深一些的大夫,或者去寻道士到家里驱邪。大夫用药是驱外邪,道士们作法同样是驱外邪,在许多人看来,道士们的做法还更可信些。
蒲茶将他们说的病症记下,无人时便翻看前人医案,思索对症药方。
到了第三日,张婶仍没有来,蒲茶便知她大约是生了严重的病,来不了。张婶此人素将钱看得重,若只是寻常小病,无论如何也会继续开铺子,问她讨些不要钱的药硬扛过去。
虽然她说话常惹人腻烦,心眼小些,却也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蒲茶从前久居深宅后院,并不知冬天是多少人的鬼门关,这几年看了医书才知晓。
横竖医馆里没几个人,蒲茶向隔壁铺子打听了张婶家住哪,便关了门,打算去看一看。
高云恰好在附近,见着蒲茶关了铺子,以为她要回家,赶紧将马车赶过来。
蒲茶平时专心看书,并未关注过他,以为他只是掐着时间来接自己。这天她临时起意,远未到回家时间,他竟然也在。
“你家主子派你盯着我?”蒲茶语气不大和善。
高云一不留神捅了个漏子,忙解释道:“您别误会,我是恰好在附近办事,刚办完,就顺便过来看看。”瞧着蒲茶满脸都写着不信,只好指着附近的药铺道:“不信您去问药铺的伙计,小的才与他们掌柜的谈完事。”
蒲茶当然不会真的去问,瞧着他一脸无辜,便也没再多话,同他说了张婶家的地址,便爬上了马车。
高云见她带着药箱,一边赶车一边打听:“您这是去替人看病?”
“隔壁铺子的几天没来了,我过去看看。”蒲茶应道,又反问他:“你同药铺掌柜说些什么?”
莫不是千椎打算盘个药铺?
“主子不让说……”高云不大好意思地回道:“不过若是您自个儿去问主子,他应当乐意说。”
主子的心意,蒲氏小院里无人不知,就是不知这位蒲氏女郎如何作想了。
蒲茶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她若当真去问,千椎脸上还不知会是如何得意的表情呢。
张婶家住在城西一条狭窄的巷子里,马车进不去。蒲茶打发高云先回去,自己提着药箱便钻进了窄巷里。
这条窄巷里住着的,显然都是县里穷苦的人。一眼望过去,尽是破破烂烂的漏风屋子,门前雪地无人清扫,叫人来来回回踩成一滩脏污烂泥。
那烂泥里还混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物事,有股十分难闻的臭味。
蒲茶捂着鼻子,踮着脚,挑着能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张婶家在这条巷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房子缺了口,拿草编的席子堵上了,寒风一吹,外头的冷意全漏了进去,吹得那草席也一晃一晃的。
蒲茶敲了敲门。
不多时,一个个头小小、脸上脏兮兮、头上也乱糟糟的小孩子来开了门。
小孩裹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衣,脸瘦瘦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蒲茶。很快小孩身后又多出了几个同样乱糟糟的小脑袋,几双眼睛一齐把她望着。
蒲茶一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住过这种地方,除了街上的乞丐,从未见过谁家里小孩是这样的,心里顿生退意。
她摸了摸药箱,咬着牙没退,挤出一脸笑问这几个孩子:“张婶在家么?”
“干妈病了。”个头最高的小孩用清亮的嗓音说道:“躺了三天了,起不来。”
这句话里有许多事,蒲茶听完,便知自己确实得进去这屋子。
“我是大夫。”蒲茶把药箱亮给他们看:“我去看看你们干妈。”
几个小孩散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原以为屋子里一定也是乱糟糟的——否则几个小孩身上怎么会这么脏乱?张婶平日可是个干净齐整的,不知为何孩子们却是这个样子。
然而进了屋子,却全然不是她想的那么乱。
因为屋子里根本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张桌子或者凳子,屋角堆着一个残破的锅几个破碗,并一大一小两个木盆子;屋子中间掏了一个坑,里面是没有烧尽的柴火。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她费了些劲儿才看得清。
她左手边有个挂着半截帘子的门,蒲茶撩开洗得发白的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同样没什么家具,草席和破褥子铺在地上,便是人躺的床。张婶便是躺在这样的破褥子里,没有半点声音。
蒲茶正要往里走,突地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拦住:“女郎,不可。”
她转头一看,原是高云。
高云寻了个地方停了马车,就跟着一起进来了。
“女郎,她可能染了时症,若是染给您可不好。”高云劝道:“小的去外头寻别的大夫来给她看。”
蒲茶没有立即应他,犹豫了一下。
高云又道:“蒲夫人身体弱,若是您不小心染上了,回家又染给了蒲夫人呢?”
能跟在千椎身边的,多少是会看些眼色的。他拿住了蒲茶的弱点,蒲茶原只是有几分犹豫,此刻也只能退让。
“依你所言,去寻别的大夫来吧。诊金我出。”
看这屋子的境况和那几个孩子的模样,张婶怕是付不出诊金,否则平日也不必厚着脸皮问她讨不要钱的药。
其实哪里会有不要钱的药呢?蒲茶手头虽然不甚宽裕,但从未真正穷困过,不在意这些小钱罢了。给张婶那些药时,她心里免不了是鄙夷的——人怎能厚脸皮到那种程度?
今日到了她家里,才知为何她那样厚脸皮了。这么多小孩,一个豆腐铺子显然很难养得起。
张婶若是染了时症,与她同住一屋的孩子们也未必能够幸免。蒲茶便也不靠近他们,只从药箱里摸出几个哄小孩的糖丸搁到地上,温声对他们说:“糖丸子,给你们吃。”
原以为他们不会要,哪想到几个孩子想也不想,便争先恐后地抓起糖丸。大的还知道剥了外头的糖纸后再吃,小的从没见过糖丸,糖衣也不剥就往嘴里塞。
蒲茶赶紧制止那个小孩子,教他剥了糖衣再吃。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张婶躺了几天,他们大概也有几天没吃过饭了。
高云花了好些时间,才找了个大夫来。
大夫进屋里给张婶诊脉去了。蒲茶和高云站在外面,她顺口问了一句:“怎地去了那么久?”
高云坦诚道:“一听是这里,许多大夫都不愿意来,说这里近来因为时症没了许多人,怕自己也染上。小的跑了几条街,总算是找到一位愿意过来的良善大夫。”
“怎么大夫都这么……”蒲茶说了一半,想起自己也不敢靠近,余下的半截话便咽进了肚子里。
大夫不多时便出来了,看了看他们两个,摇头叹息道:“虽不是时症,但也不成了。我看看这些孩子吧,希望他们没有染上病。”
幸运的是,孩子们还是健康的,只是饿了几天,都没什么力气,虚弱得很。
送走了大夫,蒲茶拿出一些铜板,叫高云出去买些吃的东西。
待高云出去了,她又拿出一些糖丸,叫孩子们乖乖地呆在外面,自己则抱紧了药箱,走进了里屋。
她想她可能是疯了。
明明她不该进来,可她管不住自己的脚。
张婶昏迷着,一动不动,呼吸也很微弱。蒲茶捉住她的手,查探她的脉象。
脉象极为虚弱,似乎是没什么希望了。
那一瞬,她突然决定赌一口气。
高云才买了孩子们的吃食回来,蒲茶又要他去买些容易煮烂的肉食和柴火。
高云不知她给张婶把过脉,乖乖地去了。蒲茶从药箱里取了些调理的药丸,又出门讨了些水,拿回来喂张婶吃了下去。
高云抱着柴火进屋,正瞧见从里屋出来的蒲茶,整个人一愣。
“女郎,您……”大事不好,她手里捧着碗,定然是触碰过屋里的病人了。
“张婶不是时症。别发呆了,去烧火,把那些肉剁碎熬烂。”蒲茶没打算解释,直接指挥他干活。
高云也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干活去了。
他煮肉汤的同时,蒲茶又叫他打了一些水过来,拿帕子把刚吃完饼的孩子们的脸擦干净。
几个孩子有男有女,各个都长得不大一样,都管张婶叫干妈。
蒲茶与他们聊了几句,才知这几个孩子本都是乞儿,张婶自己没有孩子,便收留了他们。原先屋子里也是有床和桌椅的,有孩子生病了,钱不够使,张婶就把能卖的都卖掉了。
豆腐铺子挣不了几个钱,这里却实实在在有这么多张嘴。张婶每日早出晚归,仅能让几个孩子果腹,也给不了更多了。
听完这些事,不仅蒲茶,连蹲在一旁煮肉汤的高云也沉默了。
肉汤煮好了,蒲茶给几个孩子每人分了一些,余下的拿碗装了,端到里屋去,喂给张婶。
“女郎,您打算怎么办?”高云看看外头的天色,早到了该回去吃饭的时候了,可蒲茶看起来并不着急回家。
“帮我个忙。”蒲茶搁下碗,看着他:“再去买些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