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黑斗篷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送千椎去别的医馆,蒲茶自己也拖不动他,一番僵持之后,昏迷不醒的千椎仍是留在了客房里。
那俩黑斗篷自然也留了下来,还主动自报姓名,高个儿叫高云,矮个儿叫聂朋,为了王爷愿意给他们一家做牛做马。
蒲茶看两人的气势,想必原本是千椎身边的侍卫头子,如今低声下气地求她,推也推不掉,横竖家里缺劳动力,留下就留下吧。
至于花用,千椎本就给了不少钱,正愁没机会还给他。
高云听她指令,烧了一盆热水过来。蒲茶已先净过手,指了指聂朋:“把他衣服脱了,包扎的绷带也解下来,我看看伤口。”
聂朋站着不动,迟疑地说道:“小的不敢,王爷昏迷之前,连伤口都是自己包扎的,从不许小的们碰他。”
命都要没了还作?这是什么破毛病!
蒲茶扭头去看高云:“那你来。”
高云五大三粗,此刻也是一副畏缩模样:“小的也不敢。”
“那就让他这样躺着,直到他醒来自己处理吧。”蒲茶淡淡道:“我爹娘午饭都还没吃,我先出去做饭了,他醒了你们再喊我。”
“您一家还饿着肚子?小的别的不大擅长,做饭还行,小的去给你们做饭。”聂朋讨好地说道,一溜烟跑了。
“小的别的也不擅长,给厨子打打下手还成。”高云说着,也跟着聂朋往外溜:“这里就靠您了,王爷最信任您,想必您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两个一身威势、高大壮实的人,宁可丢人遁走也不敢碰自家王爷一下,还趁势把锅甩给了她。
蒲茶生气地白了一眼床上的人——你是抱着牌坊的贞洁烈女?还不让下属碰!
要是受了要命的伤呢?疼死你算了。
想是这么想,她到底还是袖子一挽,走到床前,将他里衣及绷带都解开。
东陵到底不一样,夏天最热的时候,做苦力的人光着上身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蒲茶起初还会羞得没眼看,后来便麻木了,此刻剥起千椎来,也并无半分不好意思。
此刻他上半身赤|裸裸地尽现于她眼前。自肩头而下的伤口深可见骨,难怪会流那么多血;除了这道伤口,腹部和腰上还有一些旧疤痕,不知是不是当年回京途中受的伤。
蒲茶仔细看了看伤口,依着自己从医书上学到的知识判断,他的伤口虽然深,但并未伤及致命之处,会昏迷约莫是失血过多。
她倒也不是不能治,反正现在也没人给她练手么,他自己要送上门来,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将伤口清理干净,取了一些家中备着的伤药敷上,尔后把伤口重新包扎好。在这个过程中,她不怀好意地在他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
可他依旧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并不像是假装昏迷的样子。
那就是真的昏迷了吧,蒲茶心想。
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移到他覆眼的黑色绸带上。
蒲茶将那条绸带扯了下来。他双目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似的。
她洗净手擦干,以手指掀开他的眼睑。光线有些暗,看不出差别。
他的眼睛,真的完全看不见了么,连三爷爷都治不好?
约莫一年前,岂不是她才离开他眼睛就不好了?可当时明明在好转……
蒲茶突然想起,在她离开前几天,他的眼疾曾有过异常。
莫不是……当时便已有状况?
若那时她没有离开,继续替他治眼睛,事情可能就会不一样了吧?
她离开时,三爷爷的手还没有好,也无法替他施针。难道他就没有想办法再找人替他施针吗?
蒲茶心里有点堵得慌。她不愿意欠他,她和他已经撇清关系了,若他因为她的缘故才落得如今下场,就像是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偏生她还还不了。三爷爷医术那么高明都治不好,更遑论她了。
她将那条绸带重新覆到他眼上,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房中,蒲茶写了一张药方,叫高云去抓药。
她的医馆久难开张,存着的药并不多,也并没有什么很好的药,要养好千椎的伤有难度。
随着药方,蒲茶还塞了一锭银子给他:“这是你们王爷的钱,拿去用。”
高云刚想拒绝,便见她横了自己一眼,冷酷无情地说:“在这儿就得听我的规矩,不然连你们带你们家王爷一起轰出去。”
他便乖乖地将银子塞进了怀里。
他和聂朋被赶出去不要紧,要是王爷也被轰出去可就糟糕了。
清河县虽然不大,也还是能买到一些不错的药材。蒲茶重新做了治伤口的药膏给千椎换上,又熬了补药给他灌下去。
夜里则让高云和聂朋轮流看着,以防他发烧。
所幸他底子不错,一夜无事,第二天午后便醒过来了。
当时蒲茶正在给他换药。刚把他上身剥光,手腕就叫他拽住了,力气还挺大,崩得他伤口又沁出血来。
他嘴唇苍白得没有颜色,还有力气语出嫌弃:“谁?”
“要你命的人。”蒲茶一愣,抽出手,没好气地应道。“你命倒是挺硬的,那么大的伤口,昏迷一天就醒了。”
听见思念了几百个日夜的声音,他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茶茶……”
那两个字被他暗哑的嗓音说出来,平添了些奇怪的意味。
“不许这么叫我。”蒲茶扭开脸,没好气地说:“不许叫我茶茶。”
男人一顿,继而话语里多了几分委屈的意味:“连柏都可以叫你茶茶,我为何不行?”
委屈里还藏着几分指责。
什么叫柏都可以?他跟柏说起过她?
“胡说!谁告诉你的?我从不许他这样叫我的名字。”蒲茶瞪着他:“不是,你刚醒,为什么我们要聊这些?你的伤口还晾着呢,不疼?”
她伸手往他伤口上一摁。
千椎倒抽一口冷气,乖乖地收敛了,只是委屈又多了几分:“疼。”
“疼就给我安分点。”蒲茶清理完血迹,狠狠地挖出一大坨药膏,抹在他伤口上:“你的命可在我手上,敢胡来我立刻要你的命!”
千椎于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任她粗暴地涂药和包扎伤口,看她替自己系好衣服,盖上被子。
安静得像是他没有醒来似的,假如唇角没有挂着那般令她心里发毛的笑意。
蒲茶洗净手,再度扯下了他覆眼的绸带。
“眼睛……当真看不见了?你睁开让我看看。”她命令道。
千椎依她所言,睁开了眼。
一双眸子毫无神采,确实是看不见的样子。
“三爷爷也看过了?”尽管高云他们说过了,她仍是向他求证。
“王太医看过,也试过许多方法,但并不起作用。”他坦然说道。
“那三爷爷说过是什么原因吗?”
千椎却不答话了。
“说话!”蒲茶语气有些凶。
于是他只好开口:“是我自己没看顾好眼睛,和你没有关系。”
蒲茶语塞。
她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一圈,终又回到床前。
“是因为当时断了对吧?”她的声音很冷淡,听不出丝毫情绪:“那个时候,三爷爷的手没有好全,无法替你施针,临时也找不到可以替代我的人。”
“不是。”千椎矢口否认:“偶尔断几日,并没有什么影响。”
“你撒谎!三爷爷曾经说过不可以断。”蒲茶烦闷地说道:“不必当着我的面撒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我会内疚,但不会因为你的委曲求全而感动并对你有好感。”
“茶……蒲茶……”一声“茶茶”险些出声,他及时改口。“能否容我说几句?”
他声音平缓,饶是蒲茶此刻烦躁得并不想听,仍压着脾气耐心道:“你说。”
“我双目已盲,无法医治,悔之亦无用。你执意于其缘由,求的是什么呢?难道希望我说都是你的错,你要负责么?若是如此,你愿意用自己余生来负责么?”
她求的是什么?
蒲茶也不知自己这样执着,求的是什么。
她不想欠他,可现实就是她欠了他,哪怕他不承认,这也是事实。
“我不愿意。”她讷讷地说:“可我内疚,我承诺过要治好你的。这是我决定从医后第一件认真对待的事,可我半途而废了,还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我大概……不配行医。”
“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原因,为它本身而困扰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平静得仿佛眼盲的并不是自己:“若你真的内疚,难道不是应该继续寻找医治我眼睛的方法,一雪前耻么?”
“三爷爷都找不到,我……”她反驳道。
“找不到就继续找,我很有耐心的。”他一脸的毫无挂碍:“于我而言,唯一可惜的事情,是此生再不能用这双眼看一看你。”
蒲茶:“……”
“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她嫌恶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哦。”千椎的深情告白只得到这样冷酷无情的回应,他答得也有些不冷不热,继而以一种找茬的口吻说道:“有一件事,得和你说清楚。”
“什么事?”蒲茶听他语气不善,以为他又要要挟自己,语气也随之强硬了些。
“这几日都是你替我治伤?”
“不然是那两个死活不肯碰你的侍卫?”
“从来没有女人可以这样碰我。”
蒲茶脑中警觉起来:“所以?”
千椎一本正经地说道:“碰过要负责,成亲那种。”
蒲茶一把将那绸带掷到他脸上:“我这就去找个老婆婆来给你治伤,你和她成亲去吧!”
狗男人,一把年纪了,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她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千椎:我到底还能不能转正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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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嘴里没有一句正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