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蒲茶“死去”后,柏第二次踏入了蒲月宫。
宫人们深信皇帝陛下极度不喜这座宫殿,便任由其颓败荒废,连灰土也无人打理。墙上和柱子上刷的漆被晒得脱了色,木头经过风吹雨淋都腐烂了,殿内房梁上不知是哪一年的鸟儿搭的窝,墙角也长出青苔与野草来。
值钱的东西早已收回到皇宫内库,宫殿里空落落的,只余一只昔年的烂风筝和一些认不出原状的破烂玩意儿。房顶的瓦破损了,经年的雨雪落进来,曾经有过什么痕迹也都被糟蹋得看不清了。
他的心情与蒲月宫的现状一样糟糕。
文近侍花了许多时日,才将事情摸清了七七八八。
“蒲茶”与从前犯了错的宫妃们葬在一处,因那地方无人看顾,许多陵墓被挖得稀烂,碎木头到处都是,许多尸首上的衣裳也被人扒走了,尸骨被随意扔作一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当日负责下葬的人信誓旦旦地保证棺材里确实有女子的尸身,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宫里犯了错死在天牢里的妃子,他们不敢细看,怕惹了晦气。
蒲明臣夫妇离了京城之后,确实回了老家。蒲氏老家主家没剩下什么人了,只余下一些人口丁零的旁支。据他们说,蒲氏夫妇搬进了靠山的偏僻宅邸里,不怎么见客,人情来往也十分少。
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什么时候又搬走了。
他们是如何去了樊谷村,这就不是短短一些时日能摸得清楚的了,文近侍用了最简单的办法,叫人拿蒲明臣夫妇的画像去樊谷村,问他们是否认识。
结果自然是肯定的。
蒲明臣夫妇不知是胆大还是愚蠢,不仅悄悄将蒲茶藏了起来,全家都没有更名换姓,仿佛咬定了不会有人查他们似的,倒省了文近侍不少事。不过元宵节后他们就又搬走了,这一回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去了什么地方。
他们还胆大包天地给蒲茶许了人家。
柏很气。
即使蒲茶在宫里最后一段日子已被废为庶人,也依旧是宫里的人。莫说他还活着,就算他死了,她也不可能再嫁给别人,可他们竟敢给她又定了亲。
而蒲小胆居然还点了头。
她不是喜欢十七叔么?喜欢得连命都搭进去了,怎么一扭头就看上了别人?
徐维时虽然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可是与十七叔比,无论脸还是才识,都还是差了些。十七叔带着他一路杀回京城,也就差不多徐维时这个年岁;而徐维时连母亲安排的亲事都拒绝不了。她喜欢过十七叔那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徐维时呢?
更不要提她还在他身边待过两年。
在天牢里是把眼睛闷坏了吗?眼光变得那么差。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蒲茶,天牢阴暗潮湿,她衣着单薄,坐在光秃秃的地上,连一床褥子也没有。那样子可真狼狈,可她依旧把自己打理得齐整干净,还在啃着一只从狱卒手里骗来的果子。
她傻气起来够傻,长着那样一张脸,却混得比谁都惨;可她骗起人来也很拿手,否则怎么骗得到狱卒的果子,徐维时又怎会对她念念不忘?
蒲小骗子。
竟然装死骗过他。
柏弯腰捡起地上那只烂风筝。
蒲茶在宫里没什么朋友。皇宫是柏的地盘,没有人会真心和摄政王塞进来的人做朋友,大家都把局势看得很分明。她的位份一贬再贬,她自己乐在其中,在别人眼里看来,确是不能接近她的明证。
所以她爱放风筝,风筝跟宫人一起玩就很开心,一天光景一忽儿就过去了。
她爱看杂戏,越稀奇古怪越喜欢,一高兴能把蒲月宫一个月的份例都赏出去,然后死皮赖脸地问他要金瓜子。
她爱吃各种零嘴儿,吃完还兜一些走,大兴宫的零嘴儿大半都是被她掏空的。
她还皮,爬墙爬树爬屋顶,整个后宫她是独一份的。无论穿着什么衣料,裙摆往腰上一缠,卷了袖子就往上攀,跟野孩子似的。亏得先贵妃能忍她三个月,没把她轰出宫去。
柏抬起头,从屋顶的破洞向外看。
不知何时夕霞落尽,乌空苍茫。蒲茶曾和他一起躺在大兴宫的屋顶上看星星,明明不懂星相,还一顿乱指,胡说八道一大通。
只擅长写自省书的小骗子不仅自来熟、不晓得怕人,还很粗鲁,动不动就对他这个皇帝喊打喊杀,完全不晓得什么叫天威。
她还说拿他当朋友,其实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否则,怎么敢应了徐维时的提亲呢?
文近侍被他喝令在外候着,便只好老老实实地候着。可他没想到,皇帝陛下这一进去就没动静了,眼看天都要黑了,人还没有出来,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陛下,该用晚膳了。”他对门内喊道。
没人搭理他。
他又喊了两声,仍是没动静,便心一横,闯了进去。
皇帝陛下发脾气事小,若是有个什么万一那才叫事大。
他一直走到内院也没找到人。整个蒲月宫空空荡荡,皇帝陛下凭空消失了。
文近侍慌张起来。这大白天的一个大活人没有了,仿佛是被什么吞噬进去了似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陛下,您在吗?陛下——”他喊了起来:“快来人……”
“叫什么叫,朕在这里。”皇帝陛下不耐烦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文近侍站在院子里,抬头去看,才发现他正坐在年久失修的屋顶上。
才稍稍平复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陛下……哎呦喂,陛下,您可得小心些。您别动,小的这就去叫人。”
他难得慌张,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才找到出去的方向,一回头,却看见一身龙袍的皇帝陛下踩着树杈跳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大惊小怪。”柏轻蔑地说。
文近侍不由得心想自己约莫是年纪大了。
柏大步越过他,向外走去,突然转回身,问他:“今日十七叔府上有什么动静么?”
文近侍整个人都还虚着,这下子就更虚了,弱弱地说了起来。
他们严密监视摄政王府有一些日子了,但是依旧无法进入内院;而摄政王每回出府,也都只去看王太医,依旧是叫人用轿子抬着进去,不多时又原样被人抬出来。
这一日,守在王府外的人传信说摄政王又出府了,这一次却不是去王太医府邸,而是一路出了京城。但出了城没多久,他们就跟丢了。
文近侍赶紧出动各路人马去找,但找遍了各种可能的地方,都没能发现摄政王的踪迹。
失败得这样彻头彻尾,他一张老脸真是没处搁。
“朕原以为折了十七叔几条臂膀,没想到,似乎并没有损到他几分。”柏悠悠地说,语气辨不清情绪:“十七叔的城府还真是够深的。”
趁着千椎这几个月闭门不出,他清洗了不少摄政王一派的人,然而摄政王本人还是这么嚣张。
这种时候出城去,倒是一点不怕回不来。
“小的已经叫人在城门设伏了,只要摄政王回来……”
“他回来也动不了他。”柏说道:“他几个月不出现,还能大摇大摆地甩开你们,城门口设个伏,难道他就没有防备么?更何况朝中还有许多他的人,这种时候别给自己找麻烦。摆驾,去摄政王府,朕许久没去探望十七叔了。”
“陛下,这……时辰已晚……”文近侍犹犹豫豫地说道。
“晚么?朕倒不觉得。快去!”柏却打定了主意。
中午千椎叫人送了生辰的席面,蒲茶与爹娘一起吃完饭,又一起说了好些话,天就要黑了。
许久不曾团聚,时间过得飞快。
从他们进门时起千椎就不见了,当他突然出现在门口时,一家三口便都知道,蒲茶该回去了。
蒲夫人抓着她的手,十分舍不得,眼圈立时便红了。
蒲明臣也很不舍,却只能拉住夫人。
蒲茶虽然瘦了些,但面色红润,不像是吃了苦的样子;她过生辰,摄政王早早便派人去将他们接了来,安置在这里。
只一眼,他就察觉了摄政王对自家闺女是什么心思,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口气。
兜兜转转,何苦来哉。
蒲茶许久不见父母,只觉才说了一会会儿话,一天就见了底。
她安慰了母亲两句,便向千椎走去。
这狗男人送了她这么大的一个惊喜,面上倒是一贯的波澜不惊,没等她走到跟前,便转身走出门外,走得还挺快。
“等一下……”蒲茶小跑着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袖子。
千椎扭过头来,一双眼古井无波:“何事?”
“今天……谢谢你啊。”蒲茶低低地说,眼神明亮且真诚:“我今天很开心。”
她有许多年不曾好好过生辰了。第一回进宫,宫里混乱成那个样子,任谁都不会有心情过生辰;第二回进宫,她的位份一降再降,自然更没有人为她好好过生辰。再后来,一家人几经颠簸,蒲明臣夫妇便是倾其所有,她心里也难安。
这样算来,这竟是她十四岁以来头一回正正经经过生辰,又得到了最想要的礼物。
她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同他说话了,更不曾给过他这样好的脸色。
无论她身上有刺没刺,都不妨碍他对她的喜爱。但在他用心献过殷勤之后,能得到她这样的好言好语,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他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劲头也收了起来。看她这样高兴,高兴到忘记损他,他也开心得紧。
摄政王千椎一开心就异常大方。
千椎抬起手,眼中如一汪春水漾开,勾起的手指划过她柔滑的脸颊:“还有更开心的,想不想知道?”
蒲茶隔开他的手,口中抱怨道:“滚滚滚,给你点好脸色就动手动脚。”一边又被他的话勾起了期待,句末的语调不自觉带上了撒娇的意味,令那句抱怨在他耳中听来,便如同娇嗔似的。
他弯下腰,伏在她耳边,声音暗哑:“这里的温泉不错,孤打算多待几日。你既要为孤治眼疾,不如也多留几日。”
蒲茶双眸顿时灿若星辰,紧张地凝望着他:“那我爹娘……”
他直起身,勾起唇角:“倒也不着急送他们走。”
蒲茶快乐得转身就往屋里跑。
千椎:……
这么大的惊喜,她就这么跑了?
他揉了揉鼻梁,默默地又给她加了一份自省书。
这时,浑然不知自己背了多少份自省书的姑娘喘着气又跑了回来。
“你真好!”她语调活泼得像十六岁的少女:“我这几日不怼你啦。”
千椎在心里那个小本本把方才新加的自省书又划掉了。
七月啦,又开始忙碌了
千椎:今天虽然没有转正,但是我的姑娘给了我好脸色,接下来几天也会有好脸色,满足!
柏:十七叔不在家,正好去搜一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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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惊喜